11-30-2012(星期五)
悬在我们脑袋顶上的那把利剑终于慢慢地砍了下来。昨天诗嫂和医生从匹兹堡打来电话,跟我在家里进行电话会议,得知核磁共振的图片上显示出小诗的脑瘤已经复发了,而且来势非常凶猛。
其实我们早在十月中就感觉到一些症状,但是若有若无地不是很明显,而小诗也刻意地掩饰着不愿意我们担心。也亏得我们从小连她的眼睫毛都数过的,她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十月中那次去匹兹堡就跟医生报告了我们的顾虑,当时医生马上临时安排了一次核磁共振,但是小诗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情绪反应很大,而且她对显影剂过敏,呕吐得厉害,所以那次核磁共振做到一半就持续不下去了。从那半成品的图片来看,医生不觉得小瘤有复辟的迹象。可是这次就不一样,医生看着小瘤的规模,几乎不能相信小诗在目前这个阶段居然还能表现得这么好。她哪里知道,小诗是用极大的克制力控制自己,尽量跟身边的小朋友没有两样。
最近这两个多星期里,小诗的情况几乎每天都在恶化,环绕着脑干附近的神经遭到压迫,受影响最严重的是眼球肌肉、腿部肌肉、脸部肌肉和咽喉肌肉。眼球肌肉无力导致右眼转动不灵,所以两眼不能对焦,漆黑的两个大眼睛更加显得空灵深遽,盯着我们看到时候,感觉就像是能洞穿我们的皮囊直接牵动灵魂一样;脸颊的肌肉有点僵化,所以说话开始不太利落,笑起来嘴角也不能上扬,所幸她格格的笑声依然清脆玲珑;小腿肌肉不受控制以致平衡不好,走起路来颟跚踟蹰,踉踉跄跄地有时候会自己给自己使绊子;咽喉肌肉不能随意活动,说话的声音微弱含混,吞咽也变得困难,尤其是液体,很容易就呛到嗓子,医生建议我们用Thick-it粉加入果汁或者清水里,变得浓稠之后的液体吞咽起来比较容易。韩愈有文讽刺那些仰人鼻息的马屁精,有“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之语,没想到如今倒成了小诗的写照。
回顾我们和小瘤的交锋有几个阶段:从一月中到三月初是第一回合,经过六周放疗的狂轰滥炸,小瘤算是暂时偃旗息鼓,我们也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这辈子最开心的暑假。四月初开始第二回合的作战,是属于痛打落水狗的时段,我们定期接受免疫治疗的临床试验,希望能趁小瘤被压制的同时乘胜追击。这个回合在上星期末宣告失败,经过六七个月的龟缩,小瘤养精蓄锐卷土重来。下星期我们会约见本地的主治医生,进行第三回合的战略部署。
在免疫治疗的同时,我们也积极研究食疗和改变生活习惯,希望能激发人体本身的自愈能力做自我修复的工作。但是这个过程非常缓慢而郁闷,有时候我们真的恨不得把小瘤移植到我们身上来,让我们凭信心和自律,达到与癌共存甚至带癌长生的境界。在收集资料的过程里,我们看到癌症本身其实并不可怕,民间有不少病例,是在医生宣判死期之后,靠着病患自己的调理而奇迹地生还着。可怕的是癌症病发的速度,使病人往往没有足够的时间启动身体的自愈机制。我们总结中西方民间土法抗癌的“秘方”,不外乎有氧运动、精神力量、饮食习惯这三项,理论倒是很简单,但是要一个十岁的小孩执信笃行,却有一定的难度。
首先,小诗本来就不爱运动,这个暑假我们千方百计鼓动她参加室外活动,哪怕是每天出去晒晒太阳,结果是小弟反倒练就了一身的毽子肉,小诗却还是宁可宅在家里一本接一本地看书。在饮食上,我们也跟小诗进行了几个月的拉锯战,富含抗氧化剂的食物和保健品,她大部分都不爱吃,即使是放在胶囊里的中药,她都觉得难以下咽,每天就为了让她多喝两口负离子碱性水,都能爆发一场世界大战。这其实也是她的一种逃避和消极否定,她不愿意面对自己是个病人这个事实。没有身历其境的父母可能很难理解,要一个病孩子吃饭吃药还要费这么多周折?见知见罪,我们也只能无语去问苍天。剩下我们能做也是做得比较成功的,就是保持她的心情开朗精神愉悦了。这个暑假我们出外度了三次大假,十月和十一月都去外州过长周末,平时在家里有时间就陪着孩子玩游戏或者出去郊游。我们心里数着,尽量保证小诗每天都有几次的开怀大笑。每个晚上我们跟她一起祷告完,看着她搂着她的小熊,带着甜甜的微笑满足地闭上眼,我们心里那份自豪感大概就跟征服了珠穆朗玛峰一样。
那天周末,我们一家人躺在沙发上看电影,诗嫂点了一套1990年的老片子“Ghost”(人鬼情未了),把小诗感动得不得了,当场就跟我们约定,如果她死了,在去天堂之前一定先回家来看看我们。这让我想起唐朝元稹的悼亡诗“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就是家喻户晓的“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唯其是“昔日戏言”,今日面对现实生活中的无奈和冷酷,才更感哀伤。
“Ghost”这部电影也引发小诗对天堂的无限遐想,常常问我们天堂是什么样子,可怜她老爸虽然算是半个杭州人,但是一辈子没在天堂里呆过。我们翻阅圣经寻找标准答案,也就是一句话:“好得无比”。两千年前的老百姓所能理解的形容词也非常有限,要形容瑰丽荣美,不外乎金碧辉煌、光彩夺目、遍地黄金、满城珠宝,等等。最让我们向往的,是天堂里没有疾病、没有忧愁,那应该是一种充满喜乐的精神状态。
马克思说,宗教是精神的麻醉剂,因为宗教给了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让人暂时能安于现状忍受痛苦,而祈盼着死后过更美好的生活。但是不知道马老师有没有想过,如果世外没有桃源,如果人死后就一了百了,如果人与人的交往,都只不过是一堆物质的化学反应,那么人们还怎么面对生命里无休止的苦难和人性中的黑暗与丑陋?怪不得有人纵情声色,“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人忘情工作,务求雁过留声人死留名,或者在忙碌中找到存在价值与自我肯定,这岂不也是一种麻醉?美国华盛顿州和加罗拉多州最近都分别立法使大麻合法化,看来滚滚红尘里需要麻醉的人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