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舒黎在手机上翻看了一下日历,四月又是个忙碌的月份,很多要买卖的房子都要赶在春季上市成交,好在夏季搬家,孩子可以换学区。她今年的生日落在这个星期五,她把一天都空出来,准备去美容院揉揉脸,按摩一下,然后去做指甲。晚上,她的女友们约好了一起吃晚饭庆祝。这样,这几天就要特别赶着把所有的预约都排好,合同文件都做好。她今天就跟陀螺似地转了一天,四点已经精疲力尽了,马上要去送Irene,她今天有话剧排演。然后把Dylan开到图书馆做义工,他去给小学生当志愿数学辅导。
她伸了个懒腰,好在这是个短星期,明天就可以当一天公主了!
手机响了,她瞥了一眼,是个从中国来的国际电话,她跟中国的连接多半是通过其它八种媒体,这会是谁呢?她还是接了,她是地产经纪人,不是大牌律师,她跟任何肯跟她说话的人免费对话。
她刚摁下接听键,手机屏幕上就出现了一张面孔,就像家庭电影,影像和音质都有点模糊和闪动,舒黎皱着眉头辨认着。
“嘿,舒黎,皓轩。”接着是那个她永世难忘的大大的微笑。舒黎愣住了,用手捂住张大了的嘴巴,半天才说,“你等着。”放下手机,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口,把门关上。在走回桌子的路上,她抓了抓头发,扯了扯衣服,想一想吃午饭后自己有没有重新抹唇膏。
她深吸了口气,坐下来,拿起手机,用四十几岁的女人,在下午四点钟以后能调集的最美好的表情和最轻松的语气说,“想我啦?”
她本想说,“想起我啦?”结果话却这么暧昧地溜出口来,她出声笑笑,想掩饰抑制不住的紧张。
“想你二十年了,今天付诸行动。”他却一点儿不陌生,好像当年手拉着手时,大无畏地讲着各种气盖山河的爱的豪言。
“你在哪儿?”她听着吵杂的背景噪音,猜不出是什么公共场所。
“我在你家门口,纽瓦克机场,来接我好吗?”皓轩说,并没有很多商量。
“你别动,我这就来。”她急切地说。
“好,那你得快点儿,这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他捣蛋地笑了,显然为她这么积极地来接他很高兴。
她一挂电话就拨通了偲璇,她不上班,看有没有可能帮她接送一下孩子。
“龙皓轩来了。”舒黎尽量展平声音说。
“龙皓轩?”偲璇知道那是舒黎戛然而止的初恋。舒黎在一次通宵聚会中,轮流痛陈家史时交待的。据她描述,此人模样像周润发,说起话来像Anderson Cooper,打起球来像Kobe,接起吻来像龙皓轩,绝无仅有,无以伦比。他们轰轰烈烈恋爱了四年,分手后便从此萧郎是路人。
事实上,他们连路人都算不上,他们再也没有撞上。
舒黎一边开车,一边抓空瞅着后视镜,拿去斑笔把脸上的粉底补了,又往脸上刷了腮红,在红灯路口抹了口红,她低下眼帘,检查了眼影。她一向认为女人的潜能是无限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左手驾飞船,右手揽日月,讲着电话,描眉画眼,还一边查看地图,简直算不上什么特异功能。
她今天一整天有八个约见,所以穿着一条黑色的及膝筒裙,上面是一件墨绿色的半袖短装衬衫,她戴了一副玉的项链。如果有选择,她会换一条更女性化的连衣裙,龙皓轩一定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但今天的打扮倒也过得去。
她伸手回拨了龙皓轩的号码,电话响了五六声,估计机场很吵,他没听见,舒黎用指甲下意识地敲着方向盘,知道自己有些莫名的紧张。
他接起来了,“我已经在路上了,交通很挤,估计还要二十分钟。”她说。
“小心开车。不用急,我跑不了。”他笑着说,口气依然带着当年她约会时让他干等半小时后的忍耐。
舒黎抬眼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像二十年前一样恃宠撒娇地笑了。
有些人,你和他在一起,第一次相处的模式,直到很多年之后再见,你们还是会回到同样的模式,即便你其实已经经历了很多打磨和变迁,所以那些曾经在你原生状态时路过你生命的人,日后会在某个时刻还原你,让你惊讶地找回那个连你自己也以为早已被生活洗刷掉了的某些可以从里面定义你的东西。
他们像世界上所有年轻的恋人一样,做着同样可爱的傻事,在一条喧闹繁杂的大街上来来回回地走,满眼看到的只有彼此,手拉着手,真诚地说着毫无意义的情啊爱啊的话语,多年后想起那些惊天动地的词语也不禁心跳不已。他们会毫不羞怯地在光庭大众之下搂搂抱抱,然后半个晚上躲在树影的夜色下接吻。
舒黎在皓轩之后也经历了一些男人,在杰瑞之后又重回人群,有人让她温柔似水,有人让她火热释放,也有人让她狂野燃烧,但从没有一个男人让她像皓轩让她如此动心。她发誓,每次他吻她,她都看到她的天空星光灿烂,世界围着她天旋地转。
他们分手有二十年了,头半年,她常常潜意识地等着他回来找她。后来自己的列车终于启动了,当她明白从此就要离开他可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抹去一切痕迹时,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给了他一年时间。之后的三年,她跨越了三大洲,七个国家,然后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用一个全新的名字开始做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她已经不记得那个曾趴在皓轩的背上,湿湿地亲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耍着赖不肯下来走路的那个女孩儿了。
有一天,她夜里起来给Dylan换尿裤,看着那个睡意朦胧的胖胖的小脸,她忽然想起,那年那月,那个男孩,掰着她纹路细腻的纤手,煞有介事地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叫龙超,第二个是女儿,叫秦月,泪水就噼里啪啦地洒在儿子的小脚丫上。她想,她是得了书上说的产后忧郁症了。随后的日子,她再也不去想起龙皓轩,只是有时他会毫无预兆地闯进她的梦里,还是那样真切清晰地微笑着,解除她所有的防备。她也还会那样,微微歪着脖子,把脸放进他伸过来抚摸她的手中,轻轻把眼睛闭上。
每个女孩子都会在二十岁的时候问跟她热恋着的男朋友这个问题,“你觉得我的这些女朋友们那个最漂亮?”舒黎等到二十四岁的时候问的。这时,他们已经毕业,在现实里小心翼翼地颠簸着,手里依然捧着起初的爱情。
他心不在焉地说,“没注意。”
她不甘心,一副请畅所欲言的大度神情。
他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被缠的没辙了,从她最近的密友中选了两个名字交了账。
她依然春风般地笑着,把头枕在他肩上,柔声说,“如果咱俩分手了,你会选跟哪一个好呢?”
两个半小时之后,当他把她送回宿舍时,一开门,迎着潘星星出来,她正是在他给的她的漂亮女友排行榜榜首的。她看着他们两个很友好而随意地打了招呼,还开了个小玩笑,咯咯乐着走开了,她注意到他的眼光追随她的背影长达三秒钟。
于是她翻江倒海地将憋了一晚上的辣椒水全都喷了出来。他蒙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休克了半分钟,错过了什么。
她毅然决然地,声嘶力竭地说,“分手!”
他越说别,她越坚决。后来他终于只好作罢时,她恨恨地想,就知道你不是真不想分手。大概正等着去找她呢吧。
她当然知道,皓轩并没有去找潘星星。在那一年时间里,他们两个其实都在独自生长,舒黎终于从她温暖但狭小的壳里爬出来,开始长出自己的翅膀,并且飞到好远好远,甚至有些找不到回来的路了。而皓轩也最终离开了有温有饱的工作,跌跌爬爬地开始了自己的公司-超越时代。
舒黎跟她的女友们说起他们分手的情景时,说,他们看似荒谬的结尾其实或许是命中注定,他们当时已经在现实中跋涉的有些迷失了,但两个人牵扯着,更是跌跌绊绊。她记得她常常要他在加班之后还骑着自行车横穿城市来看她,她害怕在被工作推来搡去一天之后,一个人面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对未来的不确定让她极度缺乏安全感,本能地将龙皓轩紧紧攥住,在他疲于奔命,对她无法专注地呵护时,她又会歇斯底里,一反她一向的自信独立,风趣随性。她记得有时她会忽然没来由地大哭,说,“龙皓轩,你不爱我了。”舒黎日后回想,不知皓轩毕业后的三年是如何忍耐她的。也许他们只有分开了才会各自摸索出自己要走的路。可是,为什么那么真挚的爱情却也成了生命的绊脚石。爱情发生的时间不对,可是等时间终于对了时,爱情却走远了,你再也摸不到它了。
当舒黎在大厅找到皓轩时,他正笑盈盈地看着她神情焦虑地东张西望,就像当年她在人群里和他走散了时一样。她笑着小步跑过去,毫不犹豫地投进他的怀抱,她能感觉到他的力气和,激情一如既往。
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久久不放,“啊,”他在她耳边说,“你和二十年前抱着的感觉一样。”她闭上眼睛,一声不吱。
上了车,她熟练地打着火,倒出停车位,把车头打正,一脚油门就朝停车场出口开去。她看着路标,换了几条线,上了她要上的高速公路,中间还在扬声器上接了两个简短的电话,一个是秘书打来的,说周六有人约看房子。舒黎说,自己这个周末都不接受预约了。一个是儿子打来的,说明天上课需要的书图书馆已经借空了。她麻烦偲璇开他去旁边镇子上的图书馆去借。
车里安静了一阵,皓轩侧脸看看舒黎,笑着说,“小丫头长本事啦!”
“二十年,我长了好多本事呢!到时候,十八般武艺,一样样练给你看。”看着前面的路,妩媚地笑了。
“好了,先不用告诉我,这二十年你都长什么本事去了,倒说说你怎么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了?”舒黎问。
皓轩没吱声,转头看着窗外,过了一阵,转过来看着舒黎,忽然一笑,嘴角牵扯着,印着成熟男人的笑纹,“明天是你的生日。”舒黎的心一下子要跳出胸口了,说不出话来。“你二十四岁生日吹蜡烛时许了愿,我后来缠着你问,许了什么愿,你说,二十年后的同一天,你还要我给你过生日。”
舒黎使劲眨了眨眼睛,生怕看不清路,抬手抓了抓头发,顺手在眼角抹了一把。她还记得那个春天的夜晚,他们两个面对着一个小蛋糕,那支蜡烛燃了很久,舒黎也不肯吹灭,她想如果时间能停下来,爱情能不走动,守着她的人就一直这样一丝不苟…。又开了一阵,她忽然伸出右手,抓住他放在膝盖上的大手,他反手抓住她的。他轻轻拿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着,她又展直手,用手背抚摩着那曾经属于她的脸庞。
快到家时,舒黎点了外卖。她打开车库门时,轻描淡写地说,她离婚了,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住。皓轩没说什么,随着她进了房子。
她安顿他把行李放进客房,叫他去洗漱一下,自己就下楼了。晚饭很快送来了,孩子们也进门了。她把皓轩介绍给两个孩子,说是自己很多年的老朋友。Irene怯怯地打了招呼,Dylan冷冷地说了声“嗨”。舒黎知道他在判断,但也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让他接受一个后爸不容易,但接受妈妈的一个男朋友不应该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