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一个夏天,在川西平原,望着深蓝的天空和流云,想到不久就要去万里烟波之外的太平洋对岸,面对一个未知的将来,心里没有一点彷徨和踌躇,反而有一点随风轻扬的喜悦。心中低回的,是高中时代念过的诗经中的几句吟唱: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毅然决然地离开自己的故土,心中不是没有眷恋。那里有奔腾的长江和黄河,有宫、商、角、徵、羽,还有那梅、兰、丝、竹、菊。
怎能忘记,秦时明月汉时关,三国的硝烟,方志敏清贫的中国,闻一多的七子之歌…., 那些纵横在那片土地上的,我们的古圣、先贤和父辈,那些战乱,饥荒和励精图治的春天故事。又怎能割舍,中秋节千古的明月,端午节艾草和棕叶弥漫流动的香气,和年年岁岁的春节序曲。
那片土地上,数千年的历史长河里,散落着我们民族灿如星河的动人故事。那里是我们永远的家乡,一生走不出的精神家园。
“江山依旧在”,如今要离开这一切,并且要渐行渐远,怎能让人轻易放下。
但是那里,如今也演变成“达官贵人”“拼爹族” “房姐” “表哥” SHOW OFF 的地盘。那里,象极了十九世纪英国文人萨克雷笔下的名利场。良心和道德被随意弃置不顾,规范与秩序被人为折腾颠覆,传统美德被浮躁和喧器淹没不屑。瞻前顾后,唯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番去了,我要似那东流水,“奔腾到海不复回。”这是飞机飞离大陆时,从机窗俯看大地时的默念。
人是有思想的,十七世纪的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
在这里,我经常要上早班。早晨6 点,天还黑黑的,去赶公车,走在寒冷的多伦多的街头,时不时会遇到陌生的声音与你打招呼: “你好”。你也就简单回一声“你好”加以寒暄应酬。你一般不用去猜测,是否有别有用心的成分在里面。间或,你会看到乞丐问过路人,“兄弟,能给我一支香烟吗?”,你也不难看到,路人会递上烟和打火机的场景。即使摇头示意者,我也不见蔑视和嘲讽的神色。我还看到,午夜行车的公车司机,急停车,寒风里步行到马路对面,去搀扶一个盲人,领他到另一条马路去的场景。因那盲人徘徊在午夜的十字街头,似乎惘然若失。
街上的一角不是舞台,无需表演和矫情。我这个路人,能体会到的,是冬天里的一丝暖意和信任,是自然的没有扭曲的人间关系。
回想一下,在大陆时,我通常看到的,为什么是很多的街头诡计? 想到的,为什么是要留点心,防火防盗防他人呢?为什么公车上为了一个座位,也会互相看不顺眼,清华一个教授从此而丧命了呢?“ARE YOU OK?”, “DON’T WORRY”, “TAKE CARE”,这里的人们不经意流露的高频率用语,为什么在文明古国变戏法地换成了“神经病”“十三点”“你没长眼睛啊”的恶意相向了呢?
某天站在SPADIAN&COLLEGE 交界的十字路口,我看到一位白人妇女买了一串葡萄,在路过一个席地而坐的流浪汉的身边时,停了下来。躬下身,手捧葡萄,和流浪汉说着什么。那流浪汉想从地下的的破包里,找个袋子或碗之类的东西来存葡萄,抖抖索索摸了很久。那妇人以躬身的姿态,捧着葡萄,持久的等待着。
扪心自问,我想我还是一个有善意的人,但时不时在我心底泛起的,为什么是一些戾气呢?即使有过所谓的仁慈之心,为什么也要挂起脸藏起,免得给受骗上当戏弄呢?
在我们的故国,是什么设置了人与人的屏障?是什么在阻止我们善意的举动?是什么驱动我们去背离“人之初,性本善的天性?”
我曾经去过MONTREAL的皇家山,站在个子矮小的铁铸的安德鲁牧师的塑像前,沉思默想。他治好了很多的病人,他把欢笑送进贫穷的家庭。他经手的钱很多,一生却住在一个10平方米的房间里,过着简朴的生活。为了向世人昭示他的心是无私无邪的,安德鲁牧师死前嘱咐将他死后的心脏解剖给人看。如今他这颗被解剖开的心脏,仍然陈列在一个密封的玻璃橱窗里。离开皇家山的时候,我一步一叹息,这样的人活着,照亮了生活在他周围的人。从长远一点想,他也是人类文明进程中不可或缺的良心和希望。这样的人,为这个国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齐声颂赞,因为它是我们人群相互共存的基础和精神财富。
再回过头去看看,那些庙堂之上的徐长厚们,那些村镇中在地窖里埋金条的乡官们,是什么让他们在贪婪的路上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前赴后续忘乎所以了呢?他们的权力不是说是人民给予的吗?为什么他们有予取予求,弃他人于不顾的的自由呢?为什么要赢者通吃,即使连应寒窗苦读的文凭也不放过,他在位高权重繁忙的公务里硕士和博士学位也能唾手可得? 为什么退休了,还要前乎后拥,裹挟一身余威 ? 对比日本的前首相菅直人在东京街头冒雨演讲,无人驻足喝彩的一幕,反差为什么是如此之大呢?
那片土地浮现出的雾霾,伴生了怎么样的MONSTER呢?使得人群刻意遗落了美好和善意,使得贪婪成风,欲望成无底洞,虚伪做作成为时尚,行为道德变得无底线呢!
当然这里,也远不是传说中的天堂。异国的土地,有着为移民而备的奔波劳碌,机器轰鸣里的生存艰难,费尽周折的语言屏障,还有不能和亲朋共庆佳节的孤单落寞,有时还不难听到夹杂着一声变了味的发音: “CHINESE”。
而且,不管在这里多少年,只有那万里之外的祖国,一事一物,嘈嘈切切弹拨着你的心弦。即使有人一厢情愿,积极融入人家的文化中,要去和它共呼吸同命运,这个社会骨子里,还是当你是羁旅的客。你终究似那无根的浮云,浮在天的边缘。北美的历史告诉我们,黑和白的人群在一起上百年,依然有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着,这是人的局限所注定的。
但这异国,毕竟以宽广的胸怀迎接了远方我们的到来,让我们落地生根,让我们疲惫的心和蒙尘的良知有了泊岸的港湾。走进政府机关办事,你也照样可以昂头挺胸,没有人看你不顺眼;走在街头,除了个别异类,你也不用担心无辜的白眼和奚落;你的家,也不用被层层防护栏包围着;家门前的树上累累的硕果,也不用担心无端傍落。在街头随处可见的教堂里,你也不难得到宽慰和问候。
人生是一段远行的旅程,从出生开始,我们每个人就慢慢背上生活的行囊,踏上各自不同的方向。而移民这一路,无论是失魂落魄地怀着乡愁,还是我把他乡当故乡,我们寻寻觅觅的,终究是一个心安的所在。
这么一路来,一路去,乡关何处?心安何处?这是每个移民心中,或多或少,回荡不绝的自我拷问,不论是在高楼上倚遍栏杆时,还是在街头步行中偶尔回眸间。
人似候鸟,来来去去。而移民,去留之间总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