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源于一次偶遇
1969年,我们将去延安插队了。公社接人的张主任住在东四一家小旅馆。
我那天晚上去找张主任,聊几句即将前往的公社。聊得挺晚,告辞回家时已经半夜12点多了。时间太晚,已经没有公共汽车。我就决心走着回家,半夜步行,另有一番情调。那一晚,天气寒冷,北风呼啸。但从东单,沿长安街,顶风走了几站地。到西单的时候,忽然饥肠辘辘,才想起来今晚还没吃晚饭呢。路边,庆丰包子铺人群熙攘,热气哄哄,推门进去,一看,排队的人还不少,赶快排在队尾,随队缓慢移动。快到柜台了,拿出钱包,却发现没准备太多钱,再说,也没带粮票。不由感到尴尬。舍弃排队?已经快排到了,真不想放弃,继续往前排?没钱,没粮票,马上要被人轰出去。正在为难,一个高个子出现在眼前。
大个子很高,必须仰头看他的脸,戴着一顶高干子女最爱戴的那种水獭毛将军帽。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那人直接走到我面前,直接问我一句。
“没带钱?粮票不够?”
我点点头,但又感到必须拒绝。因为,我跟他素昧平生,凭什么要他帮忙啊?将来也没法还人家呀?我摇摇头。
他已经掏出钱包,数出几毛钱,几张粮票,递给我,我还在犹豫,他却说,“不认识啦?咱俩是发小啊。 ”
我彻底傻了。明明素昧平生,明明不认识,怎么成发小了?
“西单,手帕胡同,你家住北屋,我家住后套院。”
我还是毫无印象。住手帕胡同的时候,我还在幼儿园呢。不但幼小,而且,幼儿园是住宿,每周才回家一次,对院里的小朋友,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到我迷茫的神情,他彻底放弃了。把钱和粮票往我手里一塞,甩了一句“我是张某,这钱你别还了,去买吧。”
几毛钱,几两粮票,今晚救了我。边吃边使劲回忆。脑子里对这个人真的毫无印象。连点影子都没有。
小时候住在手帕胡同,由于在部机关的幼儿园,成天住在幼儿园,脑子里多数印象都是幼儿园的老师,小朋友,加上小时候太内向,对手帕胡同的唯一印象,反倒是家里的保姆。
手帕胡同是爸爸的私房,过去,爸爸是一个公司的老板。
这家公司是中共北京市委地下工作的掩护机关,部机关成立以后,共产党员身份公开,爸爸也自觉将私产交给国家。部机关正没有宿舍,就特许把这套私房作为机关宿舍,我家继续住北房,院里其他房子分给其他干部居住。但印象里,住在这个四合院里的都是普通干部,后套院住的似乎也就是处级干部。院里,反而爸爸的官职还是最高的。没过几年,部里建了宿舍楼,我家立刻搬到机关干部宿舍。
这个宿舍大院一共四栋楼,楼层四层,所以,每栋楼住几十户人家。这个大院形成了我几乎全部少年的记忆。
过了几个月,我再次见到张某。他全家也搬到这个宿舍大院了。再次见到他,我们两人倒没有亲切感。因为,那时候爸爸正挨斗被整,因为爸爸的所谓历史问题,刚一建国,爸爸就成了运动员。挨整的原因居然是,爸爸年轻时,参加了一个人秘密组织的抗日军队。被任命为上校参谋长。队伍还没出发,那个人已经被日本宪兵队抓住,拷问了一夜,第二天被枪毙了。
这个人是谁?共产党?国民党?无党派?甚至是有几个钱的私人,因为恨日本人,异想天开地想拉起一只抗日武装?
这个人已经被日本人枪毙了,无处去调查,爸爸这段历史,成了沉重的历史包袱,被爸爸扛了一辈子。也由于这个历史问题,爸爸几十年没获得提升。
张某搬到我们大院后,一直低调。除了几个高官的孩子,他几乎凡人不理。对我当然也不屑一顾。
这时,忽然明白了。小时候,爸爸级别还算比较高。只是后来发现历史问题了,才被贬低。张某跟幼小的我有点交情,感情是因为爸爸当时官阶还够高的缘故?
文革大院孩子混闹,闯出不少祸事。多数故事,被我纳入长篇小说“黄歌时代”,张某很快和大院孩子头的高干子弟密切交往,他们好像共同语言挺多。再次见识张某,是在他家,大院孩子听他讲《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略问题》。平时,了解院里几个孩子跟国级高干过从甚密。张某告诉我们,这是他们正在研究的题目。
但我觉得这个题目,离我们的生活太远,文革初年,我们确实喜欢那句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
世界者,我们的世界
但我们从骨子里不喜欢战争,厌恶战争。所以,听得三心二意。张某一伙反倒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这时,我已经充分了解到了。野心,是需要从小培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