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高一虎在空旷的屋子里简单搭了一张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一晚上好几次梦到宋璐璐。奇怪的是,宋璐璐总对他爱搭不理,高一虎抓耳挠腮百般解释,但宋璐璐扭头就走,只给他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第二天一大早,还没完全清醒,就听到楼下老李头高声喊他的名字。高一虎咕通一下翻身坐起来,揉了半天眼睛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农村生产队长吹哨子叫大家上山,身上登时发懒,肚子里骂道,“操,谁他妈的这么大早来电话?让不让睡觉了!”
半晌,他才遢啦着拖鞋推开窗户朝楼下喊,“李大爷,我的电话?”
“快下来吧,就是喊你呢。”李大爷的声音闷声闷气。
高一虎心里嘀咕着穿上衣服,他想,可能是老爹老娘从干校来的电话,要不然,谁能这么早?急忙跑下楼,进了传达室,却见到电话听筒安安稳稳地撂在电话机上。
老李头坐在传达室办公桌前,不冷不热盯着他看,说,“今天没你的电话,你爸爸妈妈在干校继续审查呢,不会给你打电话。”
“哎,李大爷,没电话您大早把我喊起来干嘛?”
“嗯,有个活儿,你和欧阳北上去部里一趟。”
“别呀,李大爷,不会刚回来就抓我差吧,我还没睡够呢。”
“甭再睡啦,这可是正经事儿。你和欧阳北上蹬这辆平板车,到部机关礼堂把一些桌椅拉回来。街道开批判会要借用一下。”
“人家借给我们吗?”
“少废话,我都打电话说好了。”
传达室前,一辆破旧的平板车早准备好了,远远看到欧阳北上也睡眼惺忪叼着根烟往传达室跑。高一虎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老李头给他们哥儿俩下的药儿。八九个月前,老李头好容易盼到大院的几个闹将下了乡,远远被赶出北京城。当时就跟大院的人念叨,这下子可以睡安稳觉了。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他们下乡后,老李头顺心如意,过得特别舒坦。尤其最近刚刚升官,荣升街道革委会副主任。此时的老李头可不比从前,鸟枪换炮,再不是那个只会敲门告状的传达室老农民了。老李头春风得意,志得意满,忽然看到大院两个最可恶的闹将双双归来,怎么能不想方设法来个下马威?
“李大爷,那个董乐农也回来了,您让他也一块儿干这活儿吧。
“那不可能,人家现在是国际友人了,跟你们可不一样。”老李头不阴不阳地回答。
“那孙子还国际友人呢,丫整个就一日本小特务。”欧阳北上刚跨进传达室门口,正好听到这个名字,就冒出来一句。
“北上,甭发牢骚,咱什么人?板儿爷。”
“凭什么呀,董乐农可以睡大觉,让我们大早去干活?不去,不去。”欧阳北上大早被吵醒正憋着一脑门儿气,他扯高一虎,“咱回去接着睡,管他什么批判会不批判会的。”
“欧阳北上,你对街道批判会是什么态度!”老李头一拍桌子站起来。“你父母的历史问题还没有搞清楚呢,你到底是什么立场?谁给你的资格抵制革命工作?”
老李头对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的态度区别很大,经渭分明,高一虎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这是由於两个人老爹目前的政治状况决定的。
高一虎恼火地瞪李大爷一眼,没插队之前,这样瞪眼对老李头多少还有些震摄作用。但今天,却迎上老李头那一双闪烁着农民狡诘智慧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正深邃地打量着他和欧阳北上。高一虎心里一机灵,心想情况不妙,老李头的态度来头不小,此事得从长计议,不能因小失大,当即大声吆喝起来,“得来,北上,还磨蹭什么,这大院里再没第二个当垫背的主儿啦。去把三轮车蹬起来吧,走啦,您呐。”
两个人蹬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欧阳北上双手离把,状况危险万分。高一虎坐在后面大喊大叫,“让开啦,让开啦,这哥们儿今天第一次骑板车,撞着了不管赔嘿。”
虽然是上班时间,但一路上车辆不多,行人纷纷让道儿。眼看着两个人把车蹬得飞快,板车剧烈颠簸,快散架子了。
回来路上轮到高一虎蹬车,他让车轮紧贴着马路牙,惊险万分地往前冲。欧阳北上兴奋地吼,“兄弟,够玩命的嘿,想当神风敢死队呀。”高一虎大声喊,“你没发现,蹬他妈的这种板儿车实在过瘾,这会儿,谁敢沾惹咱们!”
“操,要不然北京板儿爷特他妈的穷横呢,不蹬排子车,真体会不到这种威风!”
疯狂够了,两个人忽然不想回家了。高一虎把车往马路边一横,停下来,两人每人叼上一只烟,边吸边聊。
“爷们儿,今天这事有点儿邪门,咱哥俩是不是忒冤了?”
“操,这你还看不出来,老李头这是专门整治咱俩,给咱哥儿俩下套儿玩阴招儿呢。我琢磨着,老丫挺的背后有街道革委会,人家是想逼急了咱们,等咱们蹦起来了,人家再下手抓现行。”
“操,这老王八蛋跟咱过不去,他到底想干嘛?”
“能干嘛?赶紧把你轰回农村去,只有这样,他耳根子才能清静。”
听到这个分析,欧阳北上眼里冒出火来,“老子在农村受了那么多苦,刚回家睡一晚上觉,丫老李头就不舒服啦?还他妈的让不让人活了!”
“还不是因为这老小子升官了,要制造一个安定团结的好局面,所以,才容不下咱们。”
“凭什么拿咱们哥儿俩开刀?凭什么不找董乐农的麻烦?那孙子更不是善喳儿。”欧阳北上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老李头他凭什么啊!这些年,老爹虽然倒了,但就是在农村,咱爷们儿也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气呢!”
“别嫉妒人家董乐农啊,人家好歹也是咱一个大院的哥们儿呀。”高一虎笑眯眯地说,“祸根还是老李头,这孙子是在挑拨咱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呢。老李头文革以前咱们老爹在台面上的时候就是势力眼儿,现在一点儿都没变,你不是从小就知道吗?”
“操,也是,老李头没变,变的是咱们,是咱们的老爹。”
“现在,让咱们进家门儿就算是他妈的宽大政策了。”高一虎不阴不阳地说,欧阳北上从他脸上的态度上,看不出他到底是服输了还是对爆脾气的欧阳北上玩激将法。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这口气我是死活咽不下去,不想法儿报复老李头,我他妈的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欧阳北上恶狠狠地说。
“人家还不打算让你在北京多呆一天呢。”高一虎敲边鼓。
“操,我。。。。”欧阳北上气得噎住了,一口烟全掐在嗓子眼里,他咳嗽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
高一虎用拳头敲了两下他的后背,欧阳北上使劲儿甩胳膊制止他。
“你有啥想法?”高一虎问,腔调里居然带点儿陕北味儿。
“操,跟丫拼了,从小到大,这老丫挺的没有一天不给咱们玩儿坏。”
“你还是打算象小时候那样给老丫挺的下绊儿吗?”高一虎冷冷问,欧阳北上心里一凛,这才觉得高一虎的顾虑不是没道理。
“也是,咱们确实得小心点儿,现在还不是惹这老丫挺的时候。你刚才没注意他那双诡诘的眼神儿吗?人家现在是街道革委会副主任,身价涨了,正是当红的人物呢。”欧阳北上把烟头狠狠按灭,心有不甘地吼道,“这事儿不会就这么算了,挤我走,老子偏不走,看他能让雷子来把咱押送回乡下。老李头,你丫等着,哥们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扯蛋,今天老丫挺的只是一个开始,这么下去,别说等他妈的十年,再一个星期哥们儿就非吐血而亡不可。”
“不等,就这么熬着?你有什么高招儿没?”欧阳北上猴急地问。“咱们总不能直接往传达室砸板砖吧!那样不是让人家逮现行吗?”
“我得好好琢磨琢磨,”高一虎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放心,山人自有妙计。我看这事儿,非让董乐农这孙子出手不可。”
“让他出面?他干吗?趁咱们不在家,这孙子跟老李头的关系密着呢。”欧阳北上从来对董乐农不屑,现在更不把自己的老对手当回事儿。
高一虎露出高深的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咱北京人有句老话儿怎么说来着?正月初八开饭局。”
“怎么着?”欧阳北上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句北京话。
“照样是吃饺子。”高一虎哈哈大笑。
“操,有他妈的这句北京歇后语吗?”
“这叫做为了中国革命的伟大事业,高一虎创造性地发展了北京话。”高一虎顺口套用了当时时髦的一句话的式样,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其实,高一虎自己本来以为阔别八个月了,说惯了土得掉渣儿的陕北话,但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说出的北京音儿仍然地道,嘎巴儿脆。
“操,别跟我拽北京话了。”欧阳北上懒得跟高一虎耍贫嘴,“哥们儿可真等不及了,咱就快点儿跟董乐农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