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之父李光耀将新加坡建成如自己那般坚定而又理性的国家。年近87岁的他思索着年老力衰及其伴随而来的痛苦的问题。他问道,“最后一片叶子,将在什么时候飘落?”
“我感到活力和精力在慢慢衰退。我是说总体上,每一年,你感到自己不如前一年。但这就是生活。”李光耀说道。他所发展起来的“新加坡模式”,即保持经济增长和实行严格的社会控制,使他成为亚洲最具影响力的政治人物之一。
在上周的专访中,李光耀进行了不同往常的思考,谈及年老体弱带来的各种疼痛,谈到冥想给他带来的宽慰,提到了他如何挣扎奋斗,把资源匮乏的小岛建设成为繁荣的国家,还说到他担忧下一代人可能会把他取得的成就视为理所当然,不加以珍惜。
在他那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李光耀穿着随意,上身是风衣,脚上是跑鞋,虽然看上去老了些,背也有点驼,但是思维依旧敏捷。虽然不再管理国家的日常事务,但只要还活着,在他一手成立的国家里,李光耀仍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但他说,在最后的这几年里,陪伴他61年的太太因中风而卧病在床,无法说话,这使他感到黯然。
“我尽量让自己忙着,但闲下来时,总会时不时想起我们一起经历的快乐时光。” 以务实态度对待生活的李光耀认为神是不可知的,但接下来的话,却似乎透着几分他对那些在宗教中找到力量和安慰的人的羡慕。“我怎么安慰自己?”他自问道,“好吧,我只能说,‘生活就是这样’。”
“接下来会怎样,我不知道。没人起死回生过。”他说。
从1965年新加坡成立时开始担任总理,直到1990年引退,李光耀建立起了他所说的“第三世界地区里的第一世界绿洲”。他的治国效率和廉洁执政备受赞誉,可同时也遭到人权组织的指责,批评他限制政治自由,通过起诉反对者诽谤对他们施加恐吓。
李光耀现在是内阁资政,在他的儿子李显龙担任现任总理的政府中,他有着很大的影响力。现在笼罩着新加坡的问题是,一旦李光耀离去,他的模式将会以怎样的形式存在,又会持续多久。
李光耀总是体力充沛,他坚持游泳、骑单车、按摩等养生法对抗衰老,但或许更能使他抗衰的,是满满当当的参加国内外会议和演讲的日程安排。 “我知道,要是我停下来,我会老得很快。”在采访进行了一个小时后,话题从追忆人生转到了地缘政治,这些晚年岁月似乎悄悄溜走了,他又变得活力四射、充满力量,他仍然有着广阔的世界观,明察秋毫、居高临下。
但是,他说,他有时回头看这些为抗老防衰所做的努力,觉得很“荒谬”。
“我快87了,尽量保持健康,表现出精力充沛的样子,这得下功夫,但这功夫下得值不值呢?”他说。“我嘲笑自己总努力地保持勇敢的样子。但这成了习惯。我就让它习惯下去。”
每到入夜,坐在太太的病榻前,是他最难捱的时候,李光耀说。他的太太柯玉芝现年89岁,两年多来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讲话。从他们一起在伦敦学习法律时开始,柯玉芝一直是李光耀的红粉知己,在他身边,支持他,给他建议。
“每天晚上,我跟她说话时,她都知道。她为我保持清醒;我跟她聊我白天的工作,给她读她最爱的诗歌。”李光耀打开一个大表格,上面记着他的阅读书目,有简•奥斯汀(Jane Austen)、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和刘易斯•卡洛尔(Lewis Carroll)的小说,也有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李光耀说他最近一直在读基督教的婚誓,为这句话所打动:“无论生病或健康,无论境遇好坏,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相互珍惜,至死不渝。”
“我告诉她,‘只要我能,我会尽量陪伴着你。’生死由命。她明白的。”不过他也说:“我不知道谁会先走,是她?还是我?”
晚上听到隔壁房里传来太太的呻吟声时,他说,他会冥想20分钟,念诵一位基督教朋友教给他的祷告语“Ma-Ra-Na-Tha”。
“Ma-Ra-Na-Tha”是阿拉姆语,出自《圣保罗致哥林多前书》(St. Paul’s First Epistle to the Corinthians)的结尾处,有几种译法。李先生说他所知道的意思是,“到我这里来,主耶稣。”(帮助我,主耶稣) 虽然他不是基督教信徒,但他觉得这祷告语的发音让人听着觉得安慰。
“问题是要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心猿意马。”他说,“(读了祷告语后,)你会慢慢平静下来。白天的压力和焦虑得以释放。这样也就比较容易入睡。”
新加坡著名的作家兼社会批评家林宝音这样描述李光耀,“专制独裁、务实、少动情”,但他不加理会。
“她是个小说家!”李光耀说道,“所以,她把一个人的性格简单化,”炮制出李光耀口中的“我的漫画形象”。“可会有人是那么简单、那么单纯的吗?”
太太的病给他带来持续不断的压力,这比他这些年在政治舞台上所面对的压力更沉重。但在回顾他过去的人生时,李光耀不止一次提到了他最苦不堪言的时刻,在1965年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联邦宣布独立时,他当着众人的面怆然泪下。
这巨大的痛苦给李光耀带来了决定他一生的挑战,即创造和发展一个繁荣稳定的国家,还有防止其多元种族——中国人、马来西亚人、印度人之间的冲突。
“我们不具备一个国家该具备的基本要素,我们是多元民族,缺乏共同语言、共同文化、共同命运。”三年前在接受《国际先驱报》的采访时李光耀说道。
安稳地享有现代新加坡提供的福利的年轻一代要求更加开放的政治,要求自由的思想交流,这使李光耀感到担忧。“他们认为一切本来就是这样子,可以肆意对待。”他说,“他们以为这一切会自动运转。但我知道从来都不是如此。”
他们要求政治开放,这必然会走向以种族为基础的政治,他说,那“我们的社会将会分裂”。
李光耀称自己是政治街头霸王,他常通过控诉对手诽谤来打压他们。
他认为有必要通过诉讼来维护他的好名声,他也无视西方记者的批评,认为他们不过是在新加坡“进进出出”的“十足的废物”。
不管怎样,这些记者或是他们可能会写的讣告都无法对他的所作所为下定论,李光耀说,能够下定论的,是以后的学者,那些将会依据事件的历史背景来加以研究的学者。
“我并不是说我所做的一切是对的,”他说,“但是,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了一个光荣的目的。我不得不做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不得不未经审判把同僚关起来。”
虽然叶子开始从树上飘落,但是李光耀的故事尚未结束,他说道。
李光耀引用了一句中国谚语,盖棺定论。
“等到棺材盖盖下时,再判断,再去做评估。在双眼闭上之前,我说不定还会做些荒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