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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习惯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每天晚上六点半,只要不出大事,蕙兰会准时收看NBC的晚间新闻,她喜欢新闻节目里的主播莱恩.威廉姆斯(Brian Williams), 知性、智慧,言谈举止自带一种特别的风度,声音温暖亲切,极其自然地落在耳边,让人在恍惚之间以为可以同他交心。
但是这个晚上她心仪的男主播并没有准时出现,出了什么状况?她连忙上网去查,春风得意、快马蹄疾的莱恩,居然遭遇了职场风暴的袭击。这能怪谁?莱恩曾经去伊拉克采访报道,侃侃而谈自己所乘的直升机,被敌军的炮弹击中,他虎口脱险,差点有去无归。马上有人跳出来,指责他信口开河,当年莱恩所坐的飞机平安无事,遭遇炮火的飞机是前面一架。莱恩立即道歉,事过多年,记忆有些重叠交错,模糊在虚幻与现实之间。但是作为美国重量级别的新闻主播,怎能随口虚构,编造故事?新闻容不得想象,美国媒体吵翻了,他的声誉一夜跌落到冰点。
十年了,雪崩、海啸、火灾、洪水、冰雹、飓风...无论哪儿出现了灾难,他总是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报道。蕙兰忘不了那年春天,英国威廉王子与凯特大婚,美国媒体蜂拥奔向伦敦,那份欣喜激动和狂热崇拜,让人误以为美国还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但是莱恩没有跟风,毅然取消了既定行程。西部一场龙卷风让许多人流离失所。莱恩站在废墟之上,拥抱一位失去家园的白发妇女,那个镜头一直落在蕙兰的心里。这个世界不缺锦上添花,最盼望雪中送碳。他不过就是犯了一次错误,就不能原谅?就必须接受离职的惩罚?
蕙兰长叹短吁,由彼及此,往事纷繁涌到眼前,苍凉的背景,跟别人无关的伤怀。往事不是云烟,飘飘散散就不见了,往事比木雕刀刻还要触目惊心。
心思迷乱中,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听那音乐,蕙兰就知道是薄敏的电话。薄敏是她十几年的好友,两人在美国的校园就相识了。套用贾敏的一句话:“我们一起见证了彼此的美好年华是怎样消融在美国这片土地上,是美国把你我从朝气蓬勃的美少女变成了黄脸中年婆。”
话是这么说,贾敏似乎并不后悔来到美国,她是因为失恋痛苦,才到美国留学,读书期间认识了黄瑞祥,还没毕业就嫁给了她,开始了幸福美好的人生。黄瑞祥是个聪慧过人的青年,博士帽子戴上后,被一家生物制品公司看中,开始了繁花似锦的职场生涯。贾敏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前面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最后一次搞定白胖小子,大大松了一口气,气定神闲享受自己的主妇生活。
蕙兰没有薄敏幸运,感情道路一直坎坷曲折,不是她嫌对方是极品男,就是对方看她是奇葩女,捱到了三十之后,遇见一个貌似温润的郎君,彼此情投意合。
新婚虽然甜蜜,可惜保鲜期太短,两人很快就为一些小事争吵不休,蕙兰觉得丈夫的性格一下从婚前的羊变成了现在的狼,怎么也无法接受。蕙兰面若寒霜,冷言冷语,丈夫经常半夜归家。有次蕙兰把门反锁了,让丈夫进不了门,丈夫第二天在商场遭遇拿枪横扫的疯子。那段灰黑带泪的日子,贾敏经常陪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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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心灵疗伤的最好药片,春花秋月会过去,腥风血雨也会过去。那天晚上蕙兰打开电视,正好是莱恩的NBC新闻,新闻里报道一个年轻的女子,遭遇了乳腺癌,而丈夫在伊拉克的战场一去不复返,她面对生活的种种磨难,乐观坚强,独立养育两个孩子。蕙兰心想,我的情况比她好,我没有理由再沉沦。
第二天拉开窗帘,一屋子的阳光簇拥她。一天天过去的日子,蕙兰也似乎看到了鸟语花香,只是再没有走进婚姻的城堡,她对薄敏说:“不是我心如死灰,我确实没有找到合意的人。薄敏是欢天喜地的,她一直在当红娘,希望闺蜜好友跟她拥有同样的幸福人生,有一个知她疼她的丈夫,有一群活波可爱的孩子。但是蕙兰告诉她,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不同,她享受目前的安静时光,一个人的日子虽然寂寞,但是那份自由却是宝贵无价。
因为是单身贵族,蕙兰谁也不用商量就可以改变职业轨道。蕙兰在国内读的学前教育,三年中专,四年本科,毕业后在部属幼儿园工作了三年,教小朋友唱歌跳舞,日子快乐而满足。后来受朋友的影响,考了托福和GRE,想到美国开开眼界,换一种活法,所谓的实现自我价值。到了美国才知道,学前教育毕业了,工作机会不多,工资低,根本办不了绿卡。没问题,穷则变,变则通,蕙兰一个优雅的转身,直直走进了商学院统计专业,从高等数学补起,两三年的煎熬之后,头发都掉了小半,总算挣了片艳阳天。
蕙兰毕业的那年,她和薄敏同时找到工作。当时有家集团金融公司正在扩建,需要统计师,蕙兰递了简历不到一个月就进了大门。朝九晚五的工作并没给她带来多少快乐,这期间她还经历了情感的摧残,丈夫的遇难,先是轰天的霹雳,然后是一把生锈的刀子慢慢绞她的心脏。
情感流着血,职场也在磨她的筋骨,她先后跳了三次槽,每一次都让她心疲神惫。当然,命运也没有让她一直喝苦药,苦到极处,甘泉也就慢慢涌了出来。有那么一段时光,她感受了发家致富的小快乐。前些年,蕙兰的哥哥在国内炒房,蕙兰搭上哥哥的电梯,把自己攒的美元的也投了进去。国内经济发展快,房价也直飞,惠兰见好就收,卖了中国的投资房,把美国房子的贷款全部付清了不说,还养了个小胖猪。
有了经济基础,便可以发展心灵的上层建筑,不必为生活辛劳奔波,不必看上司难看的脸,那张脸总是变化莫测,一会是春天,一会儿是腊月,一会儿是微风细雨,一会儿是电闪雷鸣。蕙兰寻思着回到从前,像在中国那样,当幼儿园的老师,美国人称之为 early childhood educator (学龄前教育者),听起来还有几分时尚和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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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敏说:“去幼儿园好,天天跟着小朋友唱歌跳舞,人也开心快乐,告别黄脸婆时代,尽快找到如意郎君,结束单身的苦日子。”
薄敏总喜欢把”黄脸婆、黄脸婆“挂在嘴上,但是蕙兰从不认为自己年老色衰,好年华还有一大把。蕙兰淡然一笑说:“哪里就黄脸婆了,自从去了幼儿园,我感到自己又开了一次花。” 她其实心头还有话,凭什么单身一人就是苦日子,天天在家带孩子,孩子的奴隶,没有事业和自由,生命有什么价值?” 这些话,她当然不能顺着舌头吐出来,一吐到空气里,就会变成软刀子,扎疼薄敏的自尊和骄傲。
薄敏很快就失去了自尊和骄傲,当然不是蕙兰的破坏。手机冰凉贴在蕙兰的耳朵上,薄敏的声音像回旋在地狱的冰谷,一字一断,每个字都透着心悸的寒光:“黄瑞祥不要我了,他不要家了。”
黄瑞祥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一直对蕙兰和孩子呵护备至,众人都夸他是模范丈夫,不过出了一趟中国差,就被修炼成精的兔子还是狐狸迷了心窍,连家和孩子都不要了?
薄敏一直在哭,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黄瑞祥自从去了中国就跟散了魂似的,薄敏对自己太有信心,根本就没把老公往歪处想,那些妻离子散,那些鸡飞狗跳的悲剧肯定不会在自己家里彩排。直到有一天,她喜气洋洋地在朋友圈里晒老公给她买的大理翡翠手镯,有人羡慕嫉妒恨,也有人不怀好意,满肚子坏水没处洒,给薄敏的邮箱传了张手机的街拍,老公搂着一高挑秀美的长发女子,悠闲地走在古色古香的街头,背景是粉墙黛瓦的建筑楼,那楼上还挂着牌子,牌子上有黑字,手机稍微拉近就可以看清楚:大理福吉翡翠店。
蕙兰没想到闺蜜也有落难的一天,虽然薄敏时不时在她面前摇晃炫耀的旗帜,酸过她的眼睛,也震过她的脑神经,但她绝不会落井下石看人家的好戏,她希望事情朝有光明的地方走。
薄敏蓬头垢面,脸色憔悴得比死人还难看,她的女儿告诉蕙兰,妈妈躺在床上一周都没有下床,大部分时间在昏睡,醒过来了就哭,哭着哭着就骂人。蕙兰用热毛巾给薄敏擦了脸,然后给她削了一个苹果。蕙兰轻言细语地说:“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男人在外面犯了错吗?我不相信他会为外面的女人放弃整个世界,只要你原谅他,他会回家。“
“出了这样的事,我还能原谅他?”薄敏问,声音在尖锐处发抖:“他还有脸进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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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兰幽幽地说:“如果他还活着,无论他干了什么,我都让他进家门。“ 蕙兰的眼睛里漾过一抹酸楚,酸楚的深处是绝望。薄敏知道她在思念亡夫,她的他是再也回不来了,于是也为她悲凄起来,眼泪流在脸上,不知是为自己流,还是他人流。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像两棵树在对望。
蕙兰的双眼发湿,闪着莹莹的光,她扬了扬头,伤心的旧事点到为止,不能朝下铺展,因为没有任何意义。她先开口打破沉默:“薄敏,你若不让黄瑞祥进家门,就是变相把他朝小三怀里推,有件事一直在卡我的喉咙,大理那张照片,到底是谁传给你的?是不是小三设的计?让你的后院和房子都乱起来,她好坐等渔翁的福利。“薄敏似乎醒了,她若有所思地说:”我若跟老公继续闹,小三求之不得,欢喜得要烧香,我为什么要成全她?”
蕙兰的猜测没有错,瑞祥并不想离婚,只是被薄敏呼天喊地的气势给吓坏了,只好躲在朋友家里。老婆这边只请闺蜜打了个电话,老公就屁颠颠地回家了,从此安心上班下班,做家务,陪孩子,哄老婆,中国的那段艳遇不过就是一场春梦而已。
家和万事兴,薄敏种的一盆兰草本来都快死了,但这几天青枝翠叶,满屋子异香四溢。蕙兰感叹道:“心旷神怡啊,家里的风水好了,花草都不一样。”
薄敏一旦想通,心宽了,天地也寬了,她说:“还不是听了你的教育,人都不是神仙,哪能不犯错?犯一次错应该原谅。”
蕙兰的目光落在窗外:“犯一次错应该原谅,应该得到宽恕,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
薄敏眼睛一闪,听出了话中话,她忙问:“你有什么故事?”
蕙兰提及往事,当初她在金融集团公司上班,是个兢兢业业的数据分析师,却突然摔了个底朝天。有年公司任务紧,她加班到了晚上八点,还剩一个尾巴了,想带回家继续革命,于是神经短路,把数据表下载到自己网站的OnLine Server (网络服务器)。
蕙兰不是不知道,公司有严密的保密制度和监视系统,员工在计算机上的一举一动,在电话上蜚短流长,全都有踪可查。那些日子,蕙兰因为老板催得急,只想快点交作业,居然忽略了那张数据表,上面有几千客户的金融信息,若是蓄意泄出去,那就是犯罪,公司能饶过她吗?痛苦和委屈像带刺的长藤抽打她的五脏六肺,所有的辩解都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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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兰说:“我丢了工作,一个错误就让我丢了饭碗,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面子上过不去,我潜在水底下三个月,等找到了新工作,才吐了一口气,故作轻松的姿态,给大家说我跳槽了。”
薄敏说:“我想起了,北京奥运会的那个夏天,你特别反常,闷在家里不出门,城市的湖边音乐会,朋友的婚礼,凡是活动你都不参加,我正寻思你是否因为工作压力得了忧郁症,突然之间,你欢天喜地告诉我,你换了新工作。我当时就有个预感,你后面肯定有故事,但是你不说,我又不能逼问。”
“人性都有软肋和弱点,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命门。”蕙兰说:“我的自尊心比你强,遭遇风暴之后,希望把自己关起来疗伤,如果自己能解决,永远没人会看见我的伤疤。”
薄敏说:“虽然我不会满世界亮伤疤,但是我会找好朋友倾诉,你看我和老公的情况,跟你一唠叨,问题不是解决了吗?不过你工作上的苦难,跟我说了也解不了结子,只是给你一些安慰而已。”
蕙兰说:“好在都过去了,总算捧起个称心如意的好饭碗,绝对不犯幼稚的错误。”
命运就是喜欢跟你演戏,然后看你出丑的样子。蕙兰怎能料到,她还会在同一条路上摔跤,还会犯同类项的低级错误。在幼儿园教书,在音乐和舞蹈中过了春夏秋冬,轻松活泼的一年,时不时参加一些社会活动,蕙兰的路似乎越走越宽。那年复活节的慈善表演后,幼儿园园长东奔西跑,联系到一个拿银子的项目,项目由政府专项投资。服务的对象呢?不是学龄前的小朋友,而是一群十五六岁的青少年。
这群青少年来自贫穷家庭,一家大小都是吃救济,有的父母还吸毒贩毒,自己神志都不清楚,怎么可能关心孩子的教育?孩子问题就推给政府管吧。政府出钱给相关机构,把他们召集起来学习体育和艺术,学多少算多少,蕙兰管的那个班都是女孩子,她负责教她们基础芭蕾,一周两节课,每节课45分钟。
蕙兰在国内读了7年的幼教,修过大量的舞蹈课,从芭蕾舞到古典舞,每天训练的时间超过6小时,教这群没有舞蹈基础的小女孩,对于蕙兰不过是一道小点心。蕙兰是在后来才领教了她们的厉害,她们不是点心而是一盘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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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龄前的小朋友大都温顺乖巧,听老师的话,但是青少年就不同了,他们热血沸腾,身体里的荷尔蒙上窜下跳。蕙兰对薄敏说过:“她们就是一群女斗神,不过我也理解,出身在底层家庭,从小缺乏关爱,身体里滚动着汹涌的叛逆细胞。其中有个女孩命运特别惨,刚到这个世界,父母都在抽大麻,谁也不管她,她就爬到室外的垃圾箱里找吃的,自己养活自己,后来父母又生了几个孩子,她就掏垃圾养活弟弟妹妹。”
“美国还有这样的事情?” 薄敏像在听天方夜谭。
蕙兰说:“那孩子后来被社会义工救了出来,被她的姨妈收养,姨妈家庭也不富裕,不过精神还算正常,知道多个孩子多份福利。义工曾经问那孩子,你最怕什么,她说她最怕饥饿,感觉肚子里有个巨大旋转的黑洞,什么都可以卷走。“
薄敏叹道:”号称世界最富裕的国家居然有填不饱肚子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落在非洲也就一辈子苦下去,在美国至少还能享受免费的教育,学学什么唱歌跳舞,长大当明星也说不定。”
第一节课,蕙兰教了她们几个芭蕾的基本动作,她们一边练,一边笑,说这动作像机器人,还有人说像博物馆的骷髅在跳舞。蕙兰气是气,但还是忍气吞声把这节课拖完。蕙兰是在美国受过折腾的人,她问自己愿不愿意干下去?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应该接受挑战,她天性喜欢跟人打交道,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里的数据冥思苦想。
舞蹈室设在幼儿园的地下仓库,仓库里有几根水管子, 那天蕙兰看见几个女孩手抓管子,歪着身子在那里踢腿弯腰,她心想,到底是女人,骨子里还是好钢管舞这口,芭蕾舞枯燥严谨,有规有矩,你们天性是不爱的。钢管舞无拘无束,没有固定程序,想怎么发挥都可以。蕙兰在国内的时候,朋友开了个钢管舞俱乐部,报名的几乎全是白领丽人,白日里在办公室里劳累,下班了,便想在钢管舞中消融一天的压力和疲惫。周末有时间,蕙兰也去那里当过兼职老师。
脑子里突然跳出些有趣的小想法。那天上课蕙兰对她们说,只要你们练上30个芭蕾的全蹲、30个五位擦地、 30个一位小跳......我就教你们跳钢管舞,那几个桀骜不驯的小姑娘先是互相瞪了瞪眼,然后眉目间都开了喜洋洋的小花。
蕙兰颇有几分得意的成就感,感觉自己把我行我素的小野鸭训练成高雅的白天鹅,也算是本领吧。那个四月的黄昏,窗外的樱花回风舞雪,花飞曼妙,在金色的夕光中舞动出辉煌的悲凉。蕙兰在薄敏家包饺子,薄敏一边擀面一边说:“好好的芭蕾舞课,你教青少年跳钢管舞,就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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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兰说:”能有什么麻烦,钢管舞只是一种辅助手段,是想哄她们更好练习芭蕾。小时候学舞练功太枯燥,老师在练功中间允许我们跳十分钟的迪斯科。”
薄敏说:“迪斯科倒也罢了,只是让未成年的小女孩跳钢管舞家长不反对?你完全可以让她们跳街舞啊。”
蕙兰突然觉得薄敏罗嗦,她说:“你放心好了,没问题的,有几个女孩的妈妈每次都来现场,孩子们练芭蕾时,她们不是瞌睡的样子,就是在手机上消磨,等钢管舞的音乐一响,她们便飞出了神采,一个个跃跃欲试,也想起舞的样子。”
薄敏的眼睛里有隐约的冷笑,她说:“我能想象这些孩子的母亲都是出自什么阶层。政府出资的舞蹈课程,你让她们用钢管跳舞,总感觉那么怪怪的,违背常规的不舒服。就像现在网上流行的那个词汇,什么小鲜肉,说不出的恶俗和怪异,形容年轻男孩是小鲜肉,那上岁数的男人不成了老腊肉?”
蕙兰也不喜欢“小鲜肉”这个词汇,英文叫 fresh meat.... 她是从电影《中央舞台》(Center Stage) 里学到的这个词汇。镜头里,一群芭蕾女孩嘻嘻哈哈,站在训练室门口看男生训练,男孩子穿着紧身衣裤,随着一系列的奔腾跳跃,身材线条毕露,一个女孩喊了声 fresh meat, 女孩们轰然一笑,眼神暧昧迷离,有什么绵长的意味藏在里面。
但这些跟蕙兰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说:“ 小鲜肉听着是不舒服,但是只要我的学生跳舞开心就成。“薄敏把包好的饺子丢进盘子里,随口扔了一句:”你喜欢就好,生活只要平安就好。“
如果平安成了奢侈,那生活肯定遇到了麻烦。好好的夏日蓝天也会飞沙走石。蕙兰一个学生的父亲,无意间听说女儿的舞蹈课,居然加了钢管舞动作,气得鼻子眼睛都冒白烟,他是一个从阿富汗回来的退伍军人,退伍后一直找工不顺,走一处黑一处,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在跟他作对,一听女儿在跳钢管舞,不问青红皂白,顿时觉得女儿也被欺负了。他打开电脑找到教育厅的电邮,恶狠狠地发泄了一顿,连同自己所受的委屈和侮辱都一股脑地泼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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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痛快了,倒霉的是蕙兰,那个灰蒙蒙的下午,幼儿园长眉头微蹙,要找蕙兰谈话。以蕙兰的职场经验,临时被上司唤到办公室谈话,一般不会有好事,正常的公事,一般通过电子邮件,就算请去办公室,手上都有相关任务,绝不搞突然袭击。
园长开门见山说,有个退伍军人去上面抱怨,说什么他在前线浴血奋战,枪林弹雨,而后方也不给他安宁,好好的女儿被人教唆成脱衣舞娘。蕙兰听得浑身发抖,一股子热血噌的一下飙上脑门。园长安慰她说,你不用愤怒,你的课程是什么样,我都知道,你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有人去抱怨了,我们必须表示一下什么,本来也想拖拖时间,让它慢慢融化,但是这个退伍军人也是无聊,居然纠结了几个学生的父亲来闹。
“居然纠结了几个学生的父亲来闹?” 蕙兰若有所思地问,在她看来这种泼妇行为只有当妈的才做得出来,当爸的要挣钱养家,每天累死累活的像头狗,哪来的闲功夫去折腾。
“这些孩子的父亲大都没有工作,有工作的也是一天几小时的零时工。你也知道,孩子的母亲对你的课程并不反感。” 园长说。
蕙兰一下想起母亲们在舞蹈课上的兴奋欢喜,想与孩子互动的场景。园长又说:“同一个课程,父亲和母亲的反应截然不同,换一句话说,男人和女人的反应截然不同。”蕙兰懂,夜总会里看钢管舞的观众,几乎清一色的男人,淫乱好色、荒诞无耻,男人最知道男人的本质,而女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断然不可走向那样的场合。而钢管舞对于女人而言,既锻炼了身体的柔韧,又展示了女性的妩媚和灵动,女人自然欢喜,不会排斥,对于自己的女儿,也会给予宽容的默许。
园长摇摇头,叹着气说:“父亲们去抗议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她停了半截话,最后还是艰难地吐出了口:“只能辞退你。“
“辞退我?“ 那一刻蕙兰觉得自己五脏都被抽空了,像晃进了一个巨大无涯的黑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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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并不想真正辞退蕙兰。蕙兰是个难得的多面人才,除了教唱歌跳舞,还会用彩色拼板教孩子们世界地理,她又从中国社区借来灯笼、熊猫、宫廷扇、双面绣等道具,绘声绘色讲述中国文化,园长坐在一旁也听得入了迷。因为是科班出身的幼教专业,蕙兰知道怎样寓教于乐,让小朋友在兴高采烈中掌握知识。蕙兰还有个优势,曾经在美国大公司当过白领,能熟练运用各种统计软件,分析报告也写得出色,园长在外面开拓业务的时候,无不需要蕙兰的鼎力相助。
园长说:“你别难过,辞退你只是给外面做个样子,半年后我们再登广告招聘,那个位置肯定是你的。“半年后再回来,蕙兰短吁长叹,她居然跟NBC的莱恩主播一样的命运,因为工作中的一个失误,没有原谅,不得不面对惩罚。蕙兰什么也不想说,美国职场的各种艰辛她早就品尝过。
蕙兰留在幼儿园的私人物品不多,但也装了一个小纸箱,旧日的往事涌过来,收拾纸箱走人在美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哭笑不得的职场经验!是谁在背后拍了蕙兰一下,原来是同事南西。南西的头发本来是深棕色的,染成了耀眼的金色,一头大波浪的红发妩媚诱人,站在哪里都是个惊叹号。南西是个画家,在市区的展览馆有自己的创作室,幼儿园成立了课外活动后,她是被聘来的绘画老师。南西刚见蕙兰就跟她诉苦:”当艺术家不容易啊,我画了一幅油画,材料花了一百美元,时间和心血更是无法估价,结果只卖了50美元。” 蕙兰当时心想,这完全是靠钱堆出来的爱好,不能算是职业,也不知她靠什么维生,后来才知道,南西的父亲是个企业家,家里就她一个孩子,所以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啃老。
南西安慰蕙兰:“你的事我都听说了,那个无聊的脏东西(dirty bum),要不呆在家里看A片,要不去科研所做大脑皮层实验,还可以挣点美元,大白天的跑出来害人,上帝会惩罚他的。”
蕙兰说:”没关系,我会很快找到工作,有家健身俱乐部已经让我去面试了。”
南西说:“还是教成人好,未成年人在哪儿都是个火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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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多年前差不多的模式,蕙兰并没有即刻告诉薄敏自己被幼儿园辞退了,而是在当了健身舞教练后,才对薄敏细说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薄敏说:”你这事根本不算事,跟从前被公司炒鱿鱼完全不一样,就当是半年的无薪长假。”
蕙兰笑道:“这世界变化太快,半年后还不知回不回得去,就像 Brian Williams,也不知他能不能重回NBC?”
薄敏说:“ Brian Williams回不去了!所谓的墙倒众人推,他曾经年薪1千万美元,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凭什么拿那么多钱,这世间大多数人都仇富,幸灾乐祸是人的本性。我看了NBC的网上投票,只有42%的人希望他回去,估计都是亲友团和粉丝在拉票,因为你是他的粉丝,我还给他投了一票,可惜啊,半数都没过!再说了,全美国成千上万的新闻主播都在觊觎NBC的那个位置,他就歇菜吧!但是你蕙兰能回去,你跟他不一样,你在幼儿园是不可替代的。”
蕙兰摇头说:“没有誰是不可替代的,离开谁地球都转,离开谁太阳都光芒万丈。”
薄敏说:“就算倒霉透了,没有饭吃,还可以到我家蹭吃蹭喝。”
蕙兰说:“谢谢你给我一个蹭吃蹭喝的理由,我肯定不会浪费。其实园长对我不薄,她给我介绍了好几个临时工作,我只是想不通,美国的职场如此黑暗阴险。人非圣贤,孰能不错,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要把人家的饭碗咔嚓掉,号称什么民主和自由,真的不如中国宽松。“
薄敏摇头笑道:”你是好多年没回国,脑子里还是过去的中国,吃大锅饭的中国,这些年中国发展飞速,职场竞争也相当激烈,就算公务员也不是铁饭碗了,天天躬着背干活跟孙子一样,压力跟泰山似的。”
蕙兰点头说:“没错,除非自己当老板,可以神气十足,走路时想把脚抬多高都行,只要是给人家打工,在哪儿都得当孙子。”
二人正聊着,蕙兰的电话响了,她看来电显示是园长,以为她又要给她介绍什么工作,不是健身馆领操,就是社区的什么文艺活动需要歌舞老师。园长的声音貌似平静,但掩不住一闪而过的恐慌。她问蕙兰:“你能不能到办公室来一趟?”
薄敏不理解,也不赞同,她说:“把人家都炒了,大周末的还把人家唤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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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兰见了园长才知道,这次幼儿园真的摊上大事了,要怪就怪幼儿园想挣外快,承办什么课外活动。跟学龄前的小朋友打交道,只要管好他们的温饱,再领着他们唱歌跳舞学点知识,彼此都开心。但是跟血气方刚的少男少女在一起,稍微不慎就会出乱子。
居然是南西惹出来的火灾,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娇艳丰满,像熟透的水蜜桃。蕙兰还跟贾敏聊过天,说南西老师如此性感美好,怎么还没有男朋友。贾敏用她的思维回答,肯定想钓个有钱的糖爸爸,就是美国人说的Sugar Dady。蕙兰即刻否决了,因为南西来自富裕家庭,钱对她算不上诱惑。
晴天一个霹雳雷啊,南西居然把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哄上了床。男孩的母亲得知后,气得血沫子乱喷,气势汹汹来到幼儿园,扇了南西几个耳光,还想扯她的头发,被男孩的父亲给拉住了,否则南西会被修理得很惨。园长告诉蕙兰,男孩的父亲倒是无所谓的表情,似乎还有几分羡慕儿子的艳遇。
男孩的母亲叫希娜,希娜的女儿曾是蕙兰舞蹈班的学生,当时蕙兰教钢管舞的时候,希娜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自己也想加入进来跳,可惜钢管有限,她就用椅子当工具。后来蕙兰辞职了,她还从园长那里要到蕙兰的电话,问蕙兰如果教钢管舞的话,她愿意当她的学生。当她得知蕙兰在外面上课的地方全是私营机构,必须付费,只好作罢。蕙兰告诉她,今后若有社区的免费舞蹈课,一定会通知她。
园长知道蕙兰跟希拉有几分私交,希望蕙兰去劝劝希拉,能私了就私了,不要闹到法庭,因为南西愿意去财免灾,给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拿得出来,谁也不想把美好的年华耗在监狱的铁笼子里面。
“这一家人真是奇葩。“ 又过了些日子,蕙兰对薄敏说:”我现在才知道,希娜的老公就是那个神经病退伍军人,我的工作就是他闹翻的。”
“这一家人都干了些什么,一儿一女本来享受政府的福利,免费的课程,结果搞得鸡飞狗跳,当爹的先跳出来,当妈的也不甘落后。“
蕙兰说:”园长现在也烦透了,说今后不再申请政府的扶持项目,钱没赚多少,稍微一个闪失就是满地的屎尿,费好大的劲都不能洗干净。”
一错之殇,一错就是灾难,一错就是黑云压城、风雨满楼。生命的路上开着诱惑的花,也长着刺人的荆棘,还有看不见的黑井。活在这个世间的人们都不容易。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第9期
男孩的母親得知後,氣得血沫子亂噴,氣勢洶洶來到幼兒園,扇了南西幾個耳光,還想扯她的頭發,被男孩的父親給拉住了...希望蕙蘭去勸勸希拉,能私了就私了,不要鬧到法庭,因為南西願意去財免災,給多少錢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