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四月八日讲于台北市
今天和各位谈谈中华禅风的演变,参禅的心路历程,以及参禅须具备哪些基本条件。
一、参禅的根器
我们讲“参禅”,首先必须确定参禅的根器;也即是说,哪些人适合参禅,哪些人不适合参禅;焦桐可以做琴,不可以做栋梁,楠木可以做栋梁,但不可以做琴。八万四千法门,对八万四千根机,如果根器不相投,学法就不可能会有成就。
参禅的根器,从什么地方去看?应具备什么性向、气质才可以参禅呢?
(一) 从动机上来看
学法,最要紧的是动机,所谓“因正果圆”,如果“因地不真”,便会“果遭迂曲”。
有些人参禅,觉得禅很玄、很妙,他要作一个很玄、很妙的人,所以去参禅;像这样的人,因地便不正确。禅虽然很妙,但它是一般的,而非特殊的,并无神秘可言。如果为了追求奇特、神秘而参禅,动机不正,学禅便会走偏,一旦走上谈玄说妙之路,便会自生障碍而脱离实践。
如果有人对佛法、对禅怀着一种神秘感,为了要发掘神秘,获得神秘,或者要突破这个神秘而来参禅,像这样的动机,显然不正确;真理既是一般的,特殊的就绝不是真理。鸡有两条腿,有没有三条腿、四条腿的鸡呢?有,但那是怪鸡,是特殊的鸡;特殊的就不是一般的,就不具备普遍性、真实性和永恒性。所以,探求神秘,追求玄奥,不是参禅的正因。
还有一些人参禅,是为了摆脱烦恼,这样的人参禅不会成功。因为当他烦恼的时候,就想到了禅;当他快乐、不烦恼的时候,便把禅忘掉了。像这样,绝难打成一片,不会得到佛法真正的利益,也不会参到桶底脱落,得个透彻的了悟。
另有一些人参禅,是基于功利主义。人生本来很苦,没有一个人从生到死,得到过完全符合他主观意愿的环境和遭遇。既然每个人都活得不如意、活得无奈,都有或多或少的烦恼,于是到了莫可奈何的时候,他便追求奇迹,希望得到神秘的力量;他参禅、他学佛,是希望得到佛天的保佑,可以升官发财、万事亨通。佛法不讲“信者得救”,更不是恶势力。正法是廓然大公的,佛菩萨绝不是贪官污吏──你供养他,他就保佑你;你不供养他,你就倒楣,正法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所以,抱着功利主义的思想去学佛法,动机不正,因地不真,虚伪的因,必得幻灭的果。
以上所举,皆非真正学禅的动机,也不是参禅的正因。
真正参禅的人,要发无上心,使生命有了寄托,使自己的真理智抬头,让自己的真情感扩张;在理智上,希望到达不疑之地;在生命上,希望得到心灵的完全净化,发掘出存在的真实和生命的真义,把捉住生命的永恒。因为真实的都是永恒的,当你证得真实的时候,你就会摆脱生死,赢得生命的究竟解脱。自己解脱了,立下度脱广大有情众生的宏愿。如此发心,才是学禅的正因,有了正因,必定获得正果。
(二) 从修行态度上来看
有些人把禅当作生活中的兴趣之一,而非唯一的兴趣;有些人把禅当作生活中的调味料,多少有那么一点点潇洒飘逸之感就好;有些人把禅当作谈话的资料、文字的游戏,借以排遣生活中的无聊。像这样的态度,学禅断然不会成功,因为禅是绝对的真实,与虚伪绝不相应。也有些人把禅当作沽名钓誉的工具,表示自己会禅就很清高,像这样就违背了平等法,学禅自然也不会成功。那么,究竟什么人学禅才会成功?抱着什么态度才会成功呢?
佛说“制心一处,事无不办”,如果我们把全部生命、理智和热情,投注到一个目标上,使它形成一个焦点,在那个焦点上,就会绽放出智慧的花朵;也即是说,你必须把禅当作唯一的兴趣、人生唯一的目标,才会有成就。如果把禅当作兴趣之一、目标之一,便不可能有成就,最多只能摸到边缘,因为你的态度只是浅尝辄止,便绝不可能到达大彻大悟的境界。
为什么说学禅应该是唯一的生活兴趣,而不是说生活准则?因为种种事实证明,任何一件事情的成功,兴趣很重要,缺乏兴趣,便流于僵滞、枯燥。
王冕是个放牛的孩子,荷花画得很好。爱迪生只读过两年书,发明了一千多种东西。
王冕画荷,没有丝毫功利思想;发明之王爱迪生,他研究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兴趣使然。如果爱迪生没有画图的兴趣,你下个命令说:“给你三个月的时间,给我画一幅长江万里图,画不出来就枪毙你”;那你枪毙他十次,他也画不出来。如果你叫王冕造一个木牛流马,给他三年的时间,他三十年也造不出来。所以兴趣很重要。
我们如果对禅有了一种很自然的兴趣、心态和向往,把禅视为生命,视为生活的源头活水和归宿,学禅就一定会成功。因为兴趣会使你欲罢不能,如果离了禅,就会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就会觉得生命没有理想、没有意义、没有寄托、没有归宿,具备这样的态度,学禅一定会成功。
文人、诗人、艺术家也是一样,兴之所至,锲而不舍,久之,一如十月怀胎期满的产妇,想不生都不行。所以我说:“如果你喜欢打麻将,干脆以牌王为目标;你喜欢下棋,就以棋王为目标,不必去学禅。”凡事皆成于一,败于二三,精神分散,意志不集中,做什么事都不会成功。
古人参禅,十年、二十年如一日,禅门典籍上事实俱在。这些人一见祖师,三言两语便开悟了,就好像是熟透了的苹果,一碰即落。他们并非天生的圣人,都是历经长时的修习,如青原、南岳……,皆是修养深厚、深入三藏,然后于祖师启发之下桶底脱落。所以,若是没有崇高的兴趣,缺乏集中的心意,便没办法学禅。
(三) 从学禅的资质和禀赋来看
有些人天生就很敦厚,吃了亏反而高兴,帮别人跑腿,还沾沾自喜,好像占了便宜,做了一点实际贡献。有些人一天到晚算计别人,占了便宜才高兴,吃了亏就烦恼。有些人天生好像就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诚,一天到晚精力充沛,兴趣盎然,没事看蚂蚁搬家,能瞧上两小时,摸摸盆景,能修理几十分钟,像这样的人禀赋很厚。有些人则是情感冷漠,意志消沉,百无聊赖,好像活得很不耐烦。
学禅,须要极大的精力,须要锲而不舍的精神,须要百折不为所屈的毅力,须要很高的智慧,绝不是情感冷漠、意志消沉、百无聊赖、毫无生趣的人所能胜任的。必须是禀赋敦厚、热情洋溢、忠厚踏实、择善固执的人,绝非一般世智辩聪之流,一如达摩大师所说“无上大法,绝非小德、小智、轻心、慢心者所堪承当的”。
“摩诃般若”就是大智慧,大智慧和小聪明毫无关联,聪明人不一定有智慧,而大智慧的人不一定有小聪明,所谓“大智若愚”。聪明是分别心的产物,大智慧是生命的本态,是根本智、自然智、无师智,是永恒的真正自我。分别心衍生的小聪明,只顾到私利;大智慧就是把全生命、全心力投入,这种投入不是有为法,而是自然的反应。所以,大智慧是远离分别心的;分别心只是小聪明,小聪明和大智慧绝缘。分别心只会给你带来烦恼和增加记录惯性,根、尘相对产生的虚妄执着,只能覆盖真如。所谓“真如”,就是“如真的本性”。
学佛法最根本的课题,即是自我突破;自我突破以后,就突破了一切。如何突破?有个基本的方向,要确认真理是原本如此的。因此,真理只能发现,不能创造,人可以发现法则、创造机器,却不能创造真理。
真理既然是原本如此的,那就不要从语言、文字堆里去找,因为原本没有亿万计的银河系、太阳系和这个地球,没有生物,没有人;连人都没有,哪里有语言和文字?禅宗不立文字,因为文字是语言的符号,思想是没有声音的语言;如果执着这些东西是实有,便被其缠缚、障碍,而发掘不出真理来。所以,要往前看、往远看,最初的即是最后的,最后的即是最初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把全生命融入真实里,然后再浮现出来,那时候,你就知道“一即是多,多即是一,物我一如,自他不二”。
二、中华禅风的演变
(一) 中华禅的由来及影响
中华禅的发展,须从达摩祖师说起。达摩祖师于梁武帝时来到中国,当时交通极不方便,他在印度身为王子(南印度香至王第三子),很受尊敬,他并非是为了生活而来化缘。相反地,他面壁九年只为了要等一个人── 一个真正能够续佛慧命、承担大法的人。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等到了二祖慧可。
初祖何以不辞跋涉艰辛,到中国来寻觅大乘根器?因为那时印度盛行拜物教、拜火教、多神教,否定自我,追求功利,舍弃自尊,自甘堕落,依靠神祇,自己不肯努力,那是精神沦丧、正法灭绝的征兆。他以高瞻远瞩的眼光和超人的智慧,知道中国有大乘根器,所以不辞关山险阻,前来中国传法,传法完毕,又回南天竺去了。
达摩祖师未来之前,中国已有“形而上学”;老子说“谷神不死,是为玄牝”,谷者──空,神者──灵,玄者──久远以前,牝是母性;意思是说:“一种空而灵、没有形象的存在,是一切生命的源头,为天地之根本(一切存在的本源)”。
孔子为《易经》作系辞说:“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所描述的,即是心的原态和作用。《易经》乾卦上所说的“群龙无首”,不是说天下大乱,而是说每个人都是一样,都是至真、至善、至美,没有谁比谁高,谁比谁差,那是象征阳刚,没有罪恶,没有丝毫阴暗面,所以《易经》乾卦的最终理想就是《礼运篇》的“大同”。而《中庸》“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又说“至矣!”──到了“无声无嗅”、没有相对、独一无二的存在。儒家的思想,极高明而道中庸,是有一套人生共同的生活向往和归宿的。此外,尚有《庄子》的孔、颜坐忘心斋。
以上所说,中华文化的主流,可说都是佛祖心髓的具体呈现,以此之故,达摩祖师自西而来,是有其原因的。
从达摩祖师到五祖,虽是单传,而禅风渐被寰宇。五祖弘忍大师有弟子五百余人,第一大弟子神秀,是两榜进士出身,相当于现今的高考及格;第二大弟子惠明,将军出身,地位很高,都跟随祖师多年,未获心印。等到广东来了一个“獦獠”,既没读过书,又没出家的俗汉,和祖师只见了三次面,就把法传给他了。这个老广,土话很重,出语别说外省人听不懂,即使本省人也听不懂,如果不是五祖忍大师别具慧眼,实不可能得法。
由此可知,佛法的真传,佛法的血脉,佛法的使命,古德先贤之所以不畏艰难、不怕牺牲,就是要把捉到生命的真实,证得生命的永恒;如若不然,不可能完成法的人格化。
一般人都是真理知识化,喜求知解,停留在概念里。所以达摩祖师西来,传法的模式就是法(真理)的人格化,除了法,没有我,而法也是本无之法。当时,五祖如果传法给神秀,佛法就会变成知识,成为机械化的打坐、说法、讲道理;如果传法给惠明,他就会摆场面、讲架式。
惠能得法后,隐身猎人队中十五年,然后出来一鸣惊人,他不仅把佛法革新了,且以崭新的面目和姿态,出现在大唐国里。他不仅把佛祖的真血脉──菩提种子,在肥沃的中华文化土壤里落实生根,并且开出一花五叶的奇葩,繁茂滋长成为今天欣欣向荣的中华禅。
中华禅风所及,历经唐、宋、元、明、清至于今日,注入文学上的有禅诗,注入艺术上,便有了禅的艺术。儒家的思想和禅思想一拍即合,硕学大儒程、朱、陆、王多少都有些禅风采,历代参禅彻悟的儒宗学士,颇不乏人。相反地,儒家的真传到了宋、明开始变质,原本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孔子思想,一变而成了吃人的礼教。谁都知道,孔子的儿子孔鲤死了,孔子自己照顾小孙子,把年轻的儿媳妇嫁出去了,孔子没有叫人守寡,而是叫人活得更好。
明朝时的王阳明,用儒家的词汇阐扬禅,主张致良知;良知──不学而知,是心的原态、原貌,是原本的,不是学来的。致良知、存天理、去人欲(私心),就是要追求原本的自我而肯定它。
王阳明的“四料简”,又叫“四句究竟话头”,他毕生讲学,皆以此为指标。“四料简”的第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跟主张性善的孟子、主张性恶的荀子,并不吻合。心的原态、本体,无所谓善恶,善恶是价值标准。原本没有地球、人类,哪来的善恶?“有善有恶意之动”,有了分别心时,才有相对观念的产生。因此,王阳明的究竟话头,是典型的禅,但恐别人误会,所以才言必尧、舜,学宗孔、孟,那是护身符、挡箭牌,其实,他所说的是佛法。
以上所言,说明了达摩祖师这一趟中国之行,没有走冤枉路,没有白来,中华文化的土壤上,的确适合菩提种子的生长和茁壮。
(二) 从如来禅到祖师禅
从初祖达摩九传至百丈怀海(南岳怀让系)及药山惟俨(青原行思系)是“如来禅”。“如来禅”就是跟佛祖说的法相似的本色禅,没有机锋,不用棒、喝,没有门庭设施,没有建立自己的模式和规范,三言两语就能对机,就能够印心,除了所用词汇和方法有些不同之外,大致跟方等经论没有多大差异。
到十传黄檗希运及沩山灵佑(南岳系),机锋就出来了。十一传至德山宣鉴(青原系)、临济义玄(南岳系),即是有名的德山棒、临济喝;棒、喝交驰,风掣电闪,如此一来,别树一格。从达摩到六祖、南岳、青原、马祖、石头……及经典上少见的范例和手段都出现了,他们的特色,是没有道理可讲,他们的好处,是展示出法的人格化。
把“如来禅”和“祖师禅”明显划分的是香严智闲。《指月录》上说:智闲禅师开悟后,曾有颂曰: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沩山闻听,对仰山说:“此子彻也。”仰山道:“待我亲自勘过。”遂去南阳觅问智闲:“闻师弟发明大事,你试说看。”香严复举前颂。仰山说:“此是夙习记持而成,若有正悟,更说看。”智闲又颂曰:
“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立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
仰山说:“如来禅许师弟会,祖师禅未梦见在。”智闲复颂道:“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沙弥。”仰山回报沩山:“闲师弟会祖师禅了。”
从此,“如来禅”和“祖师禅”分成了两个阶段,但并非把禅分为两种。
到了唐朝中叶以后,“祖师禅”又演进为“机锋禅”,禅师和参访者的风格,皆是针锋相对,所谓“击石火、闪电光”。看禅典上的机锋、转语,别误会那是聪明人的应对,其实那是绝未透过大脑思维的脱口而出。譬如问:“什么是祖师西来意?”答:“庭前柏树子。”“什么是佛?”“干屎橛。”“如何才能把佛法说得很正确?”答:“胡饼。”
像这样都是信口道出,绝没有想一想才回答的。古人说:“思而得,虑而中,尽名鬼家活计。”又谓:“凡是透过思索,回答别人问话的,叫黑山鬼窟里作活计。”真正的禅,是纯阳性的,绝不透过想阴的意识思维,比如敲钟,敲了就响,并非是敲后,想一想才响。
“如来清净禅”为何一变而为“祖师禅”,再演进为“机锋禅”呢?我们看禅的典籍上有许多土话,如“作么生?”这是湖北话。由于六祖不识文字,他也不看经典,也不习惯引用经典上那些名相辞句,他用他自己的语言来表达他的心态和意境。上行下效,经历三四代以后,便都不用经上的名相词汇,只用日常生活上所习用的言语,随着各人性格的不同,再加上一些幽默感,因此便形成了禅的机锋,成了祖师禅特殊的风格。
祖师禅的可贵,在于摆脱了那些不必要的名相困扰。各位想想,看佛教的文字,往往看着看着,忽然故障,看不下去了,那几个词汇极为陌生。祖师禅很好,简单明了,它都是你日常生活中所用的词汇。
祖师禅的话很难懂,有些人越看不懂越要看,看了一辈子,还是看不懂,为什么看不懂?因为他没有把禅人格化和性格化。那些祖师开言吐气、一言一语,都是法的人格化,他把佛法变成了全生命、全人格、全理智,然后由大圆觉海熔铸成一个崭新的生命,这也即是作曲家所说的“主题重现”。若把禅当学问知识去理解,你当然不会懂他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问“祖师西来意”,答“庭前柏树子”呢?这叫“全提正令”;庭前柏树子是法的全部,你锯不开,也咬不断的。可不可以解释呢?可以。古人之所以不肯解释,因这极为现成;如果是佛法人格化了的人,不需要解释,他已到达不疑之地,不再怀疑。
有两个小故事,可以说明“庭前柏树子”的公案。
宋朝有位五祖演禅师,有一次,一位提刑(官吏)来问佛法。演禅师说:“提刑读过小艳诗吗?”提刑问:“哪一句?”演祖说:“频呼小玉原无事,只叫檀郎认得声。”小艳诗属于情诗,说有一位小姐带着丫环在看戏,发现她的情郎在附近,小姐便一直呼唤:“小玉!小玉!”丫环问小姐:“什么事?”小姐也不答,只是一直喊小玉。有什么事?没事,只是希望她的男朋友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在这里,如此而已。听了这个故事,一思索“庭前柏树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如还不懂,再举个例:有位禅师每次说法完毕,下堂前,问大家明白吗?大家都不答话,表示都不懂。于是禅师把桌子“砰!”地拍一下,这一声和“庭前柏树子”的答案完全一样,只是一种声音而已。
还有一种直示法:
有人问云门:“怎么样才能把佛法说得恰到好处?”答:“胡饼!”问的人不懂,旁听的人似乎更不懂;如果是真正把禅人格化了的人,一听就懂,为什么呢?给你个烧饼吃,把你的嘴巴给堵住不说话,那就好了。“但有言说,都无实义”嘛!“起心即妄,动念即乖”,“法过语言文字,不立语言文字”……,因为文字是思想的符号,语言是思想的声音,思想是没有声音的语言,这些个啰哩叭嗦的全是障道因缘。你、我为什么会形成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态?就是被言语、文字所害的。
《楞伽经》上说:“任何物体,先有个形状,给它安上个名字,就会起联想,就有了妄想的素材。”有名字才用语言表达,但语言、文字无论表达得如何恰当,充其量只是相似,绝不全等,且往往使人误会或看错。比如团队做游戏,一二百人排成一排或一路,从第一个人开始传一句话,传到末尾,面目全非,变成了不是原来的了。所以,语言的功效是极其有限的,表达常识尚可以,表达实相则很难。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会知道云门饼的答案极其幽默,而且直截了当。
有两个人去参赵州从谂禅师。州问一人:“曾到此间吗?”答:“曾到。”州:“吃茶去!”又问一人:“曾到此间吗?”答:“不曾到。”州:“吃茶去!”院主见了奇怪,请问赵州:“为什么曾到、不曾到都叫吃茶去?”州:“院主!”院主:“有!”州:“吃茶去!”各位想想:为什么都叫吃茶去?《陆象山传》里有句话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本来没啥子事嘛,喝茶去吧!
禅的语言有各种不同用途,它是人格化而表现为性格化以后的语言,你未把禅人格化,就是听不懂。当你把禅人格化、性格化了以后,信口开河都是机锋,别人看来很玄很妙,懂得禅以后,禅的确是妙趣横生的。
有位禅师说法,徒弟问:“好像云门、赵州都不是这么说,你为什么这么说?”师父答:“家家门前火把子!”家家门前火把子──各人照各人,他照他的,我照我的,这是歇后语,并不难了解。当你进入状况以后,你去看《五灯会元》、《指月录》,你会看得好笑,为什么?极其幽默,并不枯燥,那是活泼生动,是生命的跳跃,是智慧的闪烁,也是一种艺术的语言。所以,中华祖师禅的独特风格,的确是活泼、可爱、引人入胜的。
(三) 公案禅与参话头
唐末、宋初盛行公案禅,黄檗禅师说:“既是丈夫汉,应看个公案。”所谓“公案禅”,一如现代的法院判案──有条援条,无条援例。参公案,即是看别人是怎么开悟的?循此捷径,认真参去。
灵云见桃花悟了;香严整地,石头打到竹子上出声,悟了;还有长庆把帘子卷起,悟了……;“公案禅”就是参他是怎么悟的,参透了,你就知道他悟了个什么。
公案禅也很好,有典型的事例可循,但日久弊生,有些人不肯老实地去参,硬要研究公案是什么意思?“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一辈子找道理、去分别,是这么?是那么?古人说这叫做“锯解秤锤”,明明秤锤是块铁,他偏不相信,以为一定还有内容,拼命地锯解,费了许多力气、时间,锯坏了好几条锯子,打开了,里面和外面一样。禅师的话原本是表里如一的,外举就是内涵,这就是不二法门的示现。
更有甚者,把公案故事拈提出来,加以评唱,所谓“拈古”,现在也有禅者做这样的事,古时候的《祖堂录》、《虚堂集》、《碧岩录》等都是。你若是大彻大悟了,根本就不必去看那些东西。
宋朝有位圜悟克勤禅师,他的一部《圜悟心要》,那是佛法的主脑,是学禅的人不可不读的。但是圜悟平生犯了一个错误,他拈古评唱,写了一部《碧岩录》。写好以后,重抄一份叫人带给他的得意弟子大慧宗杲。大慧宗杲看了,就把它给烧了,非常不同意他师父写这个东西。因为许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困在公案中,像掉进葛藤里,出不来了,这是个害人的东西,师父何必搞这个呢?所以,“公案禅”又叫“葛藤禅”。
大慧宗杲不满意“公案禅”,也不同意曹洞宗的“默照禅”,但却极力提倡“参话头”,所谓“但将妄想颠倒的心、思量分别的心、好生恶死的心、知见解会的心、欣静厌闹的心……,统统放下,看个话头。”
“参话头”是典型的佛法,因为参话头没有理论、没有道理、没有玄奥,就照着话头这么参去,锲而不舍地不使一秒钟间断;吃饭时参、睡觉时参、上厕所也参……,参到“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时,好消息就快到了。
我们平常时脑子里是没有一秒钟停止不想的,除非接触到正法的人,他会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说话不会说错,听话也听得很清楚,但就是没有妄想心念,能到达这种心态很不容易。一般人想得很多,每件事都想一段,也不求结论,又想第二件;久而久之,他想某件事的时候,突然那些无关的事一起上来,结果就会精神分裂。
过去我在军中时,有个预官精神失常,他的主管要签公事送他住精神病院,叫我批准。我把他找来问他:“你信仰什么宗教?”他说:“基督教。”我叫他搬张床铺到我房间来,搬张桌子坐我对面,给他一个题目“什么叫做与主同在?”要他写答案,不准做任何其他的事。他写写问问,我说:“都不对。”后来写火了,他说:“长官!你这不是折磨人吗?这么多答案总有一个是对的!”我严厉地训斥他一顿,他理屈了,继续写答案。晚上带他去跑步,早上逼他做瑜伽倒立,睡觉时要真睡,睡不着得起来做答案,不准胡思乱想,不听话就揍人。这样一个星期以后,精神完全正常了,病也好了。我是叫他参话头的。工业社会有很多怪病,大都是心态不正常所产生。所以,参话头是典型的佛法,真参绝对会开悟,对治精神分裂,乃其余事。
各位体验一下,自己的意识、念头,是否是纷歧、散乱的?《博陵王问道》中有句话说:“人到无念的时候,生死自然停止。”我们没有学禅时,心里念头翻涌,此起彼落,没有一刻停止过,都是乱的。学了禅,就是要心变得单纯、统一。水清则月现,悟了自心,才不会被客观的一切所蒙蔽,才不会被常识所欺骗。所以参话头的目的,是把多头意识变成独头意识,然后经过一个冷不防的震撼或当头棒喝,把独头意识粉碎了,原本的心就会呈现;原本没有的东西扬弃了,原本有的自然就显出来了。
虚云和尚参话头,迷迷糊糊地好像活死人,倒开水不知往茶杯里倒,结果烫到手,打破杯……,独头意识粉碎,本心呈现,悟了。但是,现在不可以这么参禅了,因为很少人有这种福报和环境。试想:当你参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开水往手上倒的时候,你也很可能见楼梯不是楼梯,一步就下了十三层;见汽车不是汽车,见铁轨不是铁轨,那太危险!所以,我们不主张参话头,而提倡如来禅,提倡观心。从达摩祖师到五祖,都谈观心,因为“若不观心,法无起处。”
(四) 归依禅即是归依自己
禅的表现方式一直在变,但禅的本质是不变的,而且禅的生命是永恒的。不学佛法则已,要学佛法,必须重重突破。如净土宗的经典说“不发菩提心,不得上品上生”,什么叫菩提心?菩提心就是觉心。密宗说“阿字本不生,如实知自心”;未证金刚大手印,不算无上瑜伽,不名究竟相应。所以诺那活佛说“禅是大密宗”,密勒日巴尊者,都证到了禅境界。《法华经》上说:“唯此一事实,余二皆非真。”不遇正法,自己很难钻,遇到真正的明眼导师,就不能不归依禅,归依禅就是归依自己。
中华禅所表现的活力是既存在又超越,既写实又升华,既表现又如如。不懂得禅,人活着犹如没有源头的死水;懂得禅,能够抵抗烦恼;懂得禅,能够报四生万有之恩。只有自己的心开了,大彻大悟,无私无我,做到孟子所说的“存其心,养其性”、“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其大无边”,才能像天主教所讲的“作光的天使”,到处散播光热、散播安祥,如此,才是报了四生之恩。
如果学佛法执着一篇理论,或者一个概念,就是“理障”。一天要拜多少拜,要念多少佛,叫做“事障”。如果心存一种不好意思,自我面子,这叫“我执”。贡高我慢,是魔的标志,魔并非形容魔鬼,魔是拿自己的错误来折磨自己。自己有贡高我慢心,就不免有更多的烦恼。有了主观的价值标准,那一切一定被你衡量得很失意。当你放弃自我的时候,真我就出现了;你放弃有限,就会赢得无限;放弃法执,就可得到内心的安祥。
台南市禅学研究会成立时,我有一首贺词“桶底脱落句最亲,八万四千总是尘,扫却此心原无者,与佛何尝差毫分?”挑水的人,桶底没有了,肩上卸去重担,无比轻松。八万四千法门都是法尘,眼睛里尘沙除去了,也不能换入金粉,因为“金屑虽贵,在眼亦病”,“法”虽好,不如“无”更好。心上原本没有的东西,都把它扫掉,一旦垢净明现,与至尊最上的佛也没有什么差别。
(五) “四料简”影响深远
中华禅到了明朝,有个很大的变化,明朝四大老──憨山、莲池、藕益、紫柏是佛教界有名的禅宗大德;憨山注的《道德经》,莲池大师的《竹窗随笔》,境界都很高,藕益、紫柏也有专辑留世。但是,他们也受了永明延寿禅师“四料简”的影响,所谓:
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阴境忽现前,瞥尔随他去──参禅没把握了。
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似乎很有道理。
有禅有净土,犹如带角虎,在世为人师,出世作佛祖──老虎头上长角,更厉害了。
无禅无净土,铜床并铁柱,万劫与千生,没个人依怙──的确可悲。
永明四料简一出,不仅断送了法眼宗的法脉,而且也风暴了正法眼藏的慧命,影响后世禅者极大;毫无疑问地,使净土宗空前的兴盛。现今,除了曹洞宗在日本,临济宗在中国,其他的都没有了。
何谓“阴境”?就是色、受、想、行、识五阴所形成的境界,一旦现前,就不由自主地随它去了。譬如睡梦中不能够作主,随着梦境的发展由不得自己。所以永明延寿和明朝四大老都很谦虚、坦率,都说自己没有把握,为了牢靠一点,还是“有禅有净土”的好,“现世为人师,来世作佛祖”,那该多好!所以,后来很自然地就出现了“念佛禅”──念一句阿弥陀佛,然后问“念佛的是谁?”既念佛,又参禅,教内大德美其名曰:“禅、净双修”。还有人比喻为“敲门金砖”,开悟了,那最好,门打不开(未开悟),手里还有块金砖啊!瞧这有多妙!真是很如意,十全十美。可是自从参“念佛禅”出世以后,开悟的人毕竟不多,可见如意算盘并不灵光,反而因此破坏了禅的风格。如果法眼圆明,再看得深远一些,自四料简以后,诸天众减少,三恶道充满,这究竟是谁的罪过呢?
“阴境忽现前……”,有什么阴境?若是看得彻、行得彻,不必担心随他去,往哪里去?谁去?若是彻底断除我、法二执的人,烦恼即菩提,那些多余的顾虑和问题,根本都不存在。
念佛的确很好,念佛不仅可以“以念止念”,避免胡思乱想,而且可以证得实相,证得“法性身”,往生“法性土”,可谓方便殊胜之至;但是,既然参禅了,就该一门深入,不必脚踏两条船,反而容易失足落水。如果认为参禅不保险,干脆就去念佛。参禅就要有“大丈夫,秉慧剑,般若锋兮金刚焰”、“佛、魔皆斩,扫荡一切”、“唯我独尊”的勇气,能有大气魄、大担当、铁骨头、硬脊梁,见得真切,行得肯切,这样才是如来的亲子孙,也才能荷担如来家业,才能续佛慧命。
释迦如来一生下来,就给我们以身示范作了一个榜样──“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话不少人错会了,“唯我独尊”并非佛陀自己独尊,而是人人原本的佛性,原本的自我是独尊的,是不二的。我们既然自称佛子,就该以佛作榜样,把自己的全生命、全人格、全感情、全理智,投入自己所修学的法门;如此耕耘,必定收获。切忌坐陇望蜀,心神不定,贪得无厌,禅净双修,甚至禅净密三修,到头来一无所证,虚伪的因,必得幻灭的果。
“念佛禅”到了后来,更变本加厉了,参禅既然又念佛,看到净土宗“打佛七”,也依样画葫芦地去“打禅七”,说来真是可悲。从佛祖到达摩,到六祖、唐宋历代禅宗的祖师,从来没听说有“打七”的,真是无以名之,只好说它是“泥迹失神”──执着禅的外形,失掉了禅的生命。
(六) 禅的真生命──传心
禅的真正生命,在于传心。传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没有大成就者,是无法传心的。为什么要传心?因为每个人的性情不同、人格不同,只有传心才能够像盖印一样,盖一万个都相同;禅宗“以心印心”,也是一样。
所谓“传心”,即是“以心印心,心心相印”,师、徒之间,一时融合为一心,心心不异;所不同者,弟子不过偶然获此心态,且容易失去,所以必须慎加保任,而祖师却经常是(秒秒不离)此心。常保此心,是为真修,修而无修,为而无为,如鸡孵卵,如炉炼丹;如果忽冷忽热,一壶水永远烧不开,新的生命不会爆发,法身不会圆成。所以古人得个歇处之后,水边林下,长养圣胎,或深山结茅,或闹市炼心,皆为彻底完成法的人格化故。
传心的内涵,一般人无此经验,无法想象;“真心离念”根本也不是用想的。但在今天一切都不是秘密的情形之下,借用现代的知识,也可稍知其梗概。
每个生命都有磁场,这是现今科学家所公认的。现在的营养学专家,已经发现食物中含有光子,因为凡是物质都有电子,有电子就有游离现象,当电子消失的刹那,它就发光;而人的色身,也是物质,人的生命却极其奥妙,不可思议;如果把人的生命完全懂了,人的进化就到了终点,但人的生命同时也到达永恒的圆满、完全的解脱;现代知识,只不过了解其少分而已。
人的生命价值,跟他所影响的广狭及时间的长短成正比;能够独善其身的是好人,能够兼善天下的是圣人。一个有成就的人,是把生命的杂质完全净化了(如《圆觉经》所讲:把矿石的杂质去尽后,变成了纯金),他会有强烈的光的半径;当你进入他的辐射半径,心就好像产生光合作用而被同化了;被同化的感觉就是“定”。“定”不是闭目养神,“定”的梵语叫“三昧耶”。古人说“醉三昧酒”,意即得了“三昧耶”,好像喝酒微醺的状态,此时心念停止,一片清明,说话不必思索,脱口而出。虽然脱口而出,绝非语无伦次,但是心里就是没有动念。
这种机缘,百千万劫难遭遇。碰到了,那是正因遇到了正缘,好好珍之惜之,成佛绝非三大阿僧祇劫的事。
三、参禅的心路历程
(一) 迷
什么叫“迷”?认假作真,把无常当永恒,把虚幻当真实,把每件事和物看为实有。除非我们刻意地去研究、讨论,否则总认为这个地球是永恒的,没有人说地球会坏,没有人把这概念挂在心头,人甚至于也忽略、不大注意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没有人注意生命从哪里发生?死往何处去?生命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生命的本质是什么?
有些人把电脑当人脑,甚至放弃自尊,服从科学产物。外国人用人时,总经理不作主,问电脑,电脑说:“OK!”你就可以去上班。小姐要结婚找对象,爸妈不能作主,自己没把握,问电脑,电脑说:“你嫁给他”,“好!就嫁给他。”
我们人脑也类似电脑,那不是人的本来自我,生命的本来面目、生命的原态完全是相同的。何以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因为每个人的生长环境不同,家庭背景不同,父母遗传因子不同,每个人活动的半径不同,学习专长和所念科系不同,各人看法不同、见解不同,能力的内涵不同,乃至喜、怒、哀、乐、价值标准、兴趣……,没有一个全同的。
何以会形成这些差异?只因为人在婴儿时,除了本能,头脑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不会;渐渐长大,会说爸爸、妈妈、吃饭、睡觉、上学、谢谢……,从单字、词组开始,向脑子里不停地灌输和装添资料。学土木工程的,问他化学工程,答不出来,因为他脑子里没有装这些。学音乐、理论作曲的,问他教育心理学,也不知道,没学过,自然不会。
今天在座的各位,已经不是本来的你我,不是你我永恒的形象。所以我们参禅,就是要“破迷”──打破这个迷网,不要坚持这个肉体是自己;如果是你,你很悲哀,因为这个色身没有多久就会坏。
古人参禅大彻大悟后,他就不再把四大五蕴的色身视为自己。有个老和尚临去之前,向弟子们告别,他问弟子们:“为什么古人到这个时候,都不肯留下来呀?”弟子们没有人回答,老和尚自己回答道:“只为路途不得力──走路不方便。”又问:“离开一句怎么说?”大家仍是干瞪眼。老和尚说:“横担蒺藜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古时的过来人,极为洒脱。
什么叫“迷”?迷而不知其迷,是真正的迷,如痴人说梦,把梦都当成真的了。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梦?有的人认为是梦,走上了享乐主义;有的人认为是梦,走上了存在主义,扬弃了共同的价值标准,破坏了人类的行为规范。这都是不对的,因为他背离了中道。
(二) 悟迷
迷而不自觉叫“迷”,当他灵光一闪,领悟到现在跟过去的生活都是迷时,他悟了;悟了什么?悟到自己是在迷。
(三) 迷悟
知道自己是迷,就追求悟,因此他又迷了,迷了什么?迷悟。什么叫“迷悟”呢?不少人没有悟,他揣测悟的内涵:这个悟,一定是惊天动地的;这个悟,一定是脱胎换骨;这个悟,能领悟到极高深的道理;这个悟,可能会发觉极大的秘密……。
他抱着这个目标、这样的心态去找悟,他永远都不会悟的。“悟”字拆开是吾、心,悟到我心,即是明心,明心即明白自心;见性即见到自己生命永恒不变的属性。如果忽略了这一点,向最高的地方去找,不从平易的地方去觅;向外去找,不朝自己内心发掘,因此,便迷入悟中;为了追求悟,又陷入迷中去了。
(四) 悟悟
所谓“悟”,即是认识自己,了解了生命的本质,认清了生命的原态,真正的肯定了原本的真我,非常清楚非常亲切地彻见自己生命的原貌,同时就会产生正见和正受,可以亲证生命的实相,可以见到宇宙存在的实相,可以亲切地感受到生佛平等、自他不二的所以然,享受到秒秒清净和安祥,从此不再过敏于那种习惯的分别作用,对于存在的感受就比较正确,烦恼也由多而少,由少而无。
(五) 正修
正确的修行,不是修行致悟,而是悟后起修。不悟而修,是盲修妄作;由修而悟,只是前方便,“悟后起修”才是真实法。悟后若不修,悟也是白悟了。“悟后起修”如何修呢?
要彻底无为,泯除一切的意念。并没有任何方法去修,只要切切实实地认清真假,珍护此心不令污染,做自己本分应该做的事──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
至此,经常都是无念的状态,一念之起,自己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表面上痴痴呆呆的,但心已经不乱了,此谓之“那伽大定”。如此经过三两年的保任,秒秒反观自己,知道“原本不迷,本来是悟”,认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把握住了生命的永恒,这才是人生的真味和人生的真正使命。
四、禅者的德操
参禅发现到自己“亘古未迷,本来是悟”以后,必须根据自己的理念,鞭策自己努力的方向和修持作为,因为悟,只是有了正见、正受。
(一) 消阴去盖
《楞严经》云:“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道理悟了,悟与修行的次第都不存在,只有一个真实无为法,用不着修因求果;但是无始以来的习气、心垢以及前尘缘影所累积的惯性,必须于日常生活中把它淡化掉,使自己悟了的一种人生新境界,变得很熟悉(生处使熟),过去前尘幻影所覆盖的阴暗面,必须反省、发露、彻底忏除(熟处变生)。
修行,就是要消阴去盖。
消阴:消除五阴──色、受、想、行、识的阴暗面,使心变成纯阳,而后言行全是正大、光明、磊落。
去盖:去掉名、利、食、色、睡的五盖。五盖是很难除的,食,谁能不吃饭呢?色,既然有性激素,谁能没有性冲动呢?名利,人人好名好利,喜戴高帽子,一个人被毁谤,他绝不会说:“我问心无愧,毫不介意”,虽然问心无愧,冤枉了他,他也会生气、烦恼;一生气和烦恼,无明妄动,真心就被覆盖。所以,食、色、名、利,乃至睡眠,都是要从多至少,以至于无。我讲这话好像违反生理,人怎么能够没有睡眠呢?到那个时候你自会知道。各位不可勉强,如果你马上停止睡觉,那就糟了。当你秒秒安祥,禅定功夫渐渐加深时,睡眠自然会越来越少,最后变成了纯阳,自然就没有睡眠了。
一个人证得了禅的心,那是最大的“瑜伽(联合)”、最大的相应;因为每一个水分子投入大海,全大海都是它,每个水分子都是H2O,不是相似,不是相等,而是全同。当我们把生命融入大圆觉海,全部宇宙实相就是我;到那时,生命力极为旺盛,不需要睡眠了。得了佛果的人,只要禅定几分钟就够了;到了八地以上的菩萨,每天调心一二十分钟,精神就极为充沛。
因此,修行的人或由师父的心光所唤起,或者是自己集中意志的成果,当你的“摩诃般若”发露以后,你确实能走在千万人的大街上,好像独来独往,这就是“离执禅定”,禅宗叫作“破初关”。
(二) 反省忏悔
忏悔即是反省,若不反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类型的人。有人骂我:“你是什么东西?”我一反省,的确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究竟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梁武帝问达摩:“对朕者是谁?”达摩回答:“不识!”并非故弄玄虚,祖师所答,的确是实话。
反省,以时间为“经”,对人接物处事为“纬”,凡是问心有愧,令心不安的事,都毫不隐瞒地写出来,其目的在使其向阳、曝光。最好找个你所信赖的大德作证明,在佛前忏悔,千万别以为这样做是没面子的事。面子是什么?是我执,有我执就有烦恼;垛生招箭,你立个靶子,就有目标可打;靶放倒了,打谁?所以,一切烦恼由我执来。我执是虚假的自我,因为有我,就有我高兴、我不高兴。每个人的好恶心不同,价值标准不同,你太注意别人,会发现人人不合你的意;有的暂时合你的意,过几天又不合你的意了;有的这桩事合意,那桩事不合意……,若是这样,生活对你就形成了一种惩罚,处处不如意,那不是活得太苦了吗?何以如此?都是自己对,别人错。一个人抱着这种概念而活,活得很悲惨,甚至寝食不安,呼天抢地,椎心泣血,惶惶不可终日,好像末日到了似的;而事过境迁,回想一下,又不禁哑然失笑,这就是我执作怪;若无我执,天塌下来当草帽戴。所以人必须忏悔,悔其从前,改其以后,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永不再犯;君子不贰过。若无这种决心,佛法不容易学。
经上说:“诸上善人聚会一处”,又说:“善男子,善女人”,能接触正法,都是上上的好人;若非好人,遇不到正法;纵然值遇,缺乏诚、敬、信、行,也不配修学正法;勉强修,也是自不量力,不会相应。
(三) 知止主敬
有人说:“法门无量誓愿学……”,要学,应是一门深入,再一门深入。绝不是这个学一点,那个学一点,变成一个拼盘。
若是参禅大彻大悟了,其他各宗就勿须学了,因为佛法是不二法门,“方便有多门,归元无二路”之语,可为明证。古人说:“贪看天边月,失却手中珠”,那些原本不有的虚幻,你去追它、去求它,浪费一生的精力,结果反而把你那原本宝贵的东西弄丢了。谁都不愿意听别人说自己不够聪明,其实,诚愚不可及。如果不“知止”,你保任个什么呢?
知止,知道了这个是我的本心,什么东西都可以丢弃,唯有这个不能丢掉。古人说“暂时不在,如同死人”,这很严重,因为我的表面意识停止了,暂时恍惚没有关系,可是我的本心被覆盖,那就是法身被埋没。因此,自己应该知道在哪一点上去致力。
如何“主敬”呢?这个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情,马马虎虎是不会成功的。“敬”就是不放逸、不随便、不散漫、不吊儿郎当,极认真、极诚恳地去做,要把全生命、全感情、全理智、全人格投入,能如此,才会成功。
(四) 慈悲喜舍
“慈、悲、喜、舍”是佛的四无量心行,我们既然是佛子,应该认真地去实践。佛经上讲得太深了,在此作个浅说:
慈──是“与乐”,就是“无缘大慈”;缘是条件,无条件的同情,对众生的烦恼,当作自身的烦恼,方便解除而与之以乐。
悲──是“拔苦”,对众生的痛苦,有感同身受的同感,有切肤之痛的同感。这如果不是修行接近到大圆满,只能唱唱高调。有很多人一天到晚念四弘誓愿,大多都落了空。听说有位大德,他嫌普贤愿王的愿不够多,把它增加到二百愿,如果有人想压倒他,可以加到两千愿。你能真实践履几个誓愿呢?若不能认真彻底地去实行,是极为空洞的。
为什么说生命接近圆满时才有真慈悲?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亲切地体会到“自他不二、生佛平等、生命毫无差距、彼此毫无差别”的话,仍然“你是你,我是我”,他不可能会产生感同身受的情操。
喜──《指月录》中有个婆子烧庵的公案,那个“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冷冰冰毫无热情的修行人,被一向供养他的婆子烧掉茅庵,把他赶走了。我们看有哪一个禀赋深厚的天才是情感冷漠、意志消沉的?一个天赋深厚的人,必定是热情洋溢、活力旺盛的。修行的人要喜悦、要忘我;喜悦是生命的阳光,生活在这天地间,要常存感恩想,自然会喜悦。
无论动、植物乃至器世间的一切,都是“一真法界”实相的呈现,而生命本质不变的属性,就是“觉”,“觉”即是“佛”,众生性即是佛性。所以大修行人修行圆满或接近圆满时,对一切众生有种非常亲切的感受,而且会深深地觉得“人身难得”;因为一般众生(动物),它只有极微的智性,极少的感情,百分之九十几的本能,它们一生中只有两件事──谋食和求偶。唯人兼有理性、智性、思想、情感和本能。
人的本能,似乎也比其他动物高,一般动物没有像人那样复杂、频繁,人可说样样都高。人有一般动物所没有的理性,比一般动物高百分之九十九的智性,因此人的理性、智性加上感情,就是构成人类文化思想三大主流的知、情、意。人把情感投入他的理性上,就产生出崭新的智性,智性发挥到最高度,人才能修行。所以修行人应该喜悦,活在相互帮助、相互依赖才能生存的大宇宙间,应该知道感恩,感恩能产生喜悦。一般人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活得很苦。
不要以为生活不如意,而怨天尤人;没有人能够完全得到一个符合他主观愿望的环境和遭遇,连全知全能的上帝都包括在内。上帝只有一个独生儿子──耶稣,上帝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子被驱逐、被毁谤、被出卖,最后被谋杀。连上帝的儿子都如此,你、我敢和上帝的儿子比吗?事实上,你、我比起上帝的儿子,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了;耶稣三十多岁就被谋杀,而我今年已活到六十多岁了,我真感谢!所以要常常喜悦。
佛经中有弟子见佛时问候说:“世尊!少病少恼否?”这说明世尊也会生病。不过,佛生病比较少,烦恼也有,不太多而已。因此你、我小小的烦恼,不必介意,因为人生没有完全合乎他主观愿望的一切,主观的本身就是一种病态、一种罪恶。我们要知足、要感谢。
若有机会去看看那些残障复健院里的病患,你若问他:“人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一定会说:“我若生得和你一模一样,我就真欢喜了!”就是这样啊!各位试着回忆一下,当你生病痛苦时,爹呀妈呀地乱叫,这时若问:“你想要什么?”你一定说:“我只要病好了,我就完全满足了。”可是,当你病好了,毛病又来了,你并不满足,应该欢喜而不欢喜,所以说:“人生是罪恶的”,这话是有几分道理。
舍──内舍六根,外舍六尘,一切皆舍,舍到最彻底的时候,把“我”亦舍掉,把“法”亦舍掉,二执断、二障除,彻底清净、安祥。舍得彻底,才是“无余涅槃”。人有肉体,修行就不是圆满,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这话极有道理,修行人可以仔细去玩味。
五、结论
最后,以世尊的传法偈作个结论。世尊说:“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
法本法无法──第一个“法”字,是学习效法的“法”。“本法”是原本如此的法,真实的一定是原本的,你要学那个原本如此的真理,那个真理根本就是个“无”。这句偈语是说:“你要学习原本的那个真理,其实原本就没有什么叫做真理。”
无法法亦法──是说原本没有的真理,就是你要学习的真理;你所要学的不是“有”,而是“无”。
今付无法时──今天把那个原本“无”的真理给你了。
法法何曾法──第一个“法”字是学习,第二个“法”字代表“无”的道理;你学习真理,何尝学到了什么东西?
这就是《大般若经》的“归无所得”,以“有所得心”学“无为法”,是不相应的;全部存在都给你,你往哪里放呢?何况你和存在不是对立的。由此,我们知道,真实的必是原本的,原本什么都没有,哪里有什么道理?没有什么叫做“法”。以前在台南市禅学研究会成立时,我就给佛法下了个极其明确的定义:“佛法者,成佛的方法也。”佛法只是一种工具、一种方便、一种方法,修行人切莫执着它。
原本什么都没有,而我们所要修学的,就是要发掘出那个原本就是真实的。只要证得了真实,就知道我们的生命,除了电脑作用外,原本的生命,原本就是独立,原本就是解脱,原本就是平等,原本就是普遍,原本就不是对立,原本不曾生,原本没有死……。
用“真理性”证得宇宙的实相,而达到生死苦乐的究竟解脱,完成生命的圆满。
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