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黛安娜

《世界日报》副刊 2/11/2015-2/12/2015

上海《新民晚报》12/27/2015

甜莲子

那是一个纷繁火热的夏季，我们一家新搬到这个闹中取静的高尚小区。一家人刚刚安顿下来，装修工人还没有彻底完工呢，我就决定去拜访隔壁邻居以示友好，顺便为装修期间的噪音道歉。“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我们两家还共用同一面墙壁呢。 

寂静的夏日午后，小区里树影婆娑蝉鸣声声，我拿着一瓶红酒和自家烘培的巧克力蛋糕，按响了邻居前院铁门上的门铃，静静地等待主人现身。前院一角一颗高大茂盛的日本枫树遮天盖日的，给庭院里不同层次姿态各异的花草撑起了一把天然的大伞，全然把烦躁的暑气挡在了院外。高洁颀长的马蹄莲，粉红粉蓝的绣球花，星星点点的处女发，还有郁郁葱葱的蕨类灌木，再加上靠近朱红大门处一尊如来佛静坐的雕像，整个庭院风格相当东方，恬静又安详，且带着淡淡的禅意，我几乎要期待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云鬓斜簪穿和服趿木屐的东方温婉女子了，不料门一开看到的竟是一个人高马大的西人老年妇人，脚边悄无声息地跟来一只灰白色的小狗。西人老妇人一头浅棕色的短发，一双犀利灵动的眼神，还有一张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庞。  

她说，她的名字叫黛安娜，小狗名叫Jeffrey。  

我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说明来意，微笑着摆了摆手中的美酒糕点示意她来接，却不想黛安娜安之若素地伫立在大门口只是轻轻道了声谢，既不来开铁门请我进屋也不过来接东西，倒是饶有兴致地问起我新屋装修的细节。我一时好不尴尬，只好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礼物越过条条铁栏杆轻轻地放在铁门后的地砖上，感觉自己简直是在探监送牢饭！ 

和黛安娜大致描述了一下我家的装修计划，我急于脱身，不料黛安娜两眼放光，脸涨得红红的，扯开喉咙请我留步。她热心地提出若干装修建议的同时吐出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名词。喔哟，原来我的新邻居是一个建筑设计师！隔着一道铁门和数十米的空间，黛安娜无比自豪地回忆起她这辈子作为建筑设计师的光辉履历，还特别强调了她设计理念中尤其注意的环保和绿色生活概念，直到谈话结束我们互道再见，黛安娜始终没有来开铁门，就这么远远地隔着一个前院一道铁门和我谈天说地。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初见黛安娜的情景，都觉得自己好似冒雪乞梅的槛内人宝玉诚心叩见栊翠庵里的槛外人妙玉一般，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在新家住了不到一年，我渐渐地发现黛安娜确实如几个邻居暗地里声称可谓是“小区一宝”。每回小区HOA开会，黛安娜就像当年国内的一部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的刘三本一样，总是至少有三本要奏。她的提案包括小区绿化欠美观实用啦，街口的交通应该向警局申请限速啦，小区的篱笆得翻新啦，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的，才不顾大伙儿打哈欠咳嗽噼里啪啦关电脑的暗示。  

黛安娜还喜欢和邻居分享自己省水省电的心得，什么洗澡的时候温水流出之前可以用水桶接冷水可用来浇花草啦，车库上方装感应灯又安全又节能啦，还常常主动写email向大家报告社区内有关回收垃圾处理的最新规定，提醒各位本周末何时何地可以回收何种垃圾废品，甚至毫不客气地告诫大家近日来本地干旱请节约用水不要洗车云云。 她的信猛地读来确实咄咄逼人，令人不快，我一律随看随删，可是不知不觉间，还是不免受到了黛安娜的影响，我开始注意起一些日常生活中环保和节约的小机会小细节。 不久，我欣喜地发现每月的水电费降了下来。 

从清晨到深夜，黛安娜每隔几个小时就带着Jeffrey到街对面的公园遛狗，顺带着给我们小区巡逻一周，风雨无阻，从不间断。如果遇见闲杂可疑人等在小区出现，戴安娜就会义不容辞地上前盘问搭讪，一个陌生面孔也不放过。故此，自从我们搬来后，女儿的钢琴老师，她的同学，我的好友等都知道我们小区有个带着迷你忠犬的话痨保安。  

和某些邻居见了黛安娜躲之不及的态度相比，新来这个社区的我很喜欢黛安娜。一来，我很欢迎黛安娜提供的各种生活讯息，二来，她每日五六次定时的遛狗巡逻给了我在异国他乡少有的安全感和从属感。受她的怂恿，我甚至还被她拉帮入伙，跟着她和几个邻居老太太们一起联合举办了此生第一次的garage sale，守株待兔消磨了一个周末，居然也变废为宝地发了一笔小财。  

初次尝到了变卖家当的甜头，我兴奋地向黛安娜汇报战果，黛安娜一脸“I told you so”的得意神情。当我提起自己卖掉了几件以前冲动购物拖回家来的华而不实的玩意，懊悔自己当年不懂事乱花钱，黛安娜又是一脸”Been there, done that”心有戚戚焉，还劝我不必太过自责。  

我和戴安娜成为了忘年交，直到有一天，我们家老旧的中央暖气坏了。黛安娜真正让我领教了她的认真和执着，那是要让我抓狂的。  

由于我们换上了新式的中央暖气，工人替我们在前院墙壁上开出了一个小口，装上了雪白的通风管，短短一截管子不到半英尺的长度 。第二天，黛安娜就过来按门铃了，说我们得给这个通风管上层漆，必须是和外墙一模一样的油漆方才显得外观和谐美观。我当时正忙着，满口答应了，心里打算周末再说，想来毕竟这截通风管很短，又在自家院子里，外人不进我们前院是看不见的，不违反小区建筑标准，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  

岂料隔了两天，黛安娜又来拜访了，一本正经老调重弹，我不禁不耐烦起来：家里家外一大摊子事，只为了外墙美观，特意去找同色的油漆，漆这么一小截通风管，值得吗！黛安娜看出了我的心思，一个人默默地回家，再回来的时候换了身工作服，手里多了一桶油漆，说是不久前自己油漆外墙用剩下的。“我帮你一起刷吧，现在就可以动手！你知道吗？我是一个资深油漆工，我的房子里里外外都是我自己刷的。”她自豪地说，跃跃欲试，好像帮我干活是求我赏给她的恩赐。我暗暗叹口气，实在拗不过她老人家，当日里三下五除二自个完了工。当我把油漆还给她的时候，她老树皮似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花，心满意足地说：“这样就对了，你看，你家前院现在看上去多美啊！”我心里苦笑着，记起“家有一老，好似一宝”的中华俗语。 

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间，倒是女儿无意间和黛安娜过了一招。  

那是一个暮春三月的周末，天下着细密的绵绵春雨， 我和先生两人外出购物，留女儿一个人在家，一回家后就发现我们家的电话录音上出现了一段史上最长最强的电话留言 。黛安娜的留言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单单象声词就用了不下五个：“十分钟前，我坐下正准备喝沏好的茶。突然之间，隆隆雷声从远方传来，我的红茶在杯中摇晃不已。我走到窗前看看天，细雨濛濛，并没有电闪雷鸣呀？我再回到房间里，没错，我分明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轰隆隆的响声好像从地心里突突突地冒出来。我的天哪，发生大地震了！我大惊失色，嗖地跑到院子里，等了好一阵子，一直到确认并没有地震才敢回屋。哦，轰隆隆，轰隆隆，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那是你们家的电视机音量太高了！” 我和先生一人拖着女儿的一只手，来来回回欣赏了三遍。这段电话留言录音让女儿羞红了脸，让我们笑痛了肚子。  

在确认是女儿看电影看得太投入了以致于音量太高影响了隔壁邻居黛安娜的休息之后，我们逼着女儿在雨中打着伞去给黛安娜负荆请罪 。女儿起初扭扭捏捏一百个不愿意，之后说好本宫为公主殿下保驾护航她才磨磨蹭蹭地去赴鸿门宴了。母女二人一前一后打着伞来到了黛安娜家院子的铁门外。可能因为女儿冒雨而来感动了黛安娜，这一回黛安娜倒是没有和女儿合演一出槛内人宝玉冒雨祈求槛外人妙玉宽恕的苦情戏，戴安娜很快赶来开了铁门，她站在女儿的伞下，耐心地听完了女儿蚊子一样轻的道歉。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很快地打湿了我的衣衫。我估摸着女儿道歉了，黛安娜微笑了，我们可以回家了，可是这一老一少怎么在雨中啰里啰索嘀咕个没完没了哪？回家以后，女儿说她一道完歉，黛安娜就跳跃思维了，戴安娜柔声细语地说她喜欢女儿每天清晨的钢琴声，还问她：你最喜欢谁的音乐？  

“原来戴安娜以前也爱弹钢琴，她还跳过芭蕾舞呢。”女儿恍然大悟道：“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给人道歉认错也不像自己先前想像的那么可怕呀。”  

我也做恍然大悟状，佯怒道：“我现在才知道，刚才我在雨中冷得索索发抖， 原来你们俩主要是在讨论巴赫肖邦德彪西！”  

去年春天的一个黄昏，黛安娜带着Jeffrey在小区散步，碰上刚刚下班回家的我。戴安娜一脸的疲倦，神色黯然道：“Jeffrey陪伴了自己将近二十年了，现在老了，视力和听力都在减弱，活不了多久了，浑身是病，心情烦躁，自己只好多带他去公园多走走散散心，可是一出门走不了多久他就累了，哭喊着要回家。唉，这个礼拜五就带他去做安乐死，为他彻底解脱痛苦。”戴安娜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黛安娜常常独自一人在小区里踯躅。 没有了Jeffrey作伴， 她依旧风雨无阻定点定时到公园和小区散步巡逻，高大的身躯佝偻蜷缩着，显得形单影只，苍老无助 。 那一天我忍不住叫住了她，心里使劲想着该说一句怎样安慰的话才好，嘴边滑出的却是最为苍白无力的台词：“ 礼拜五那天我一直在想着Jeffrey。他现在在天上是最好的。”  

话音刚落，黛安娜即一反常态，犹如无助的小女孩抱着我趴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尽情得倾诉者她悲凉的身世和坎坷的一生：戴安娜刚出生，母亲就离家出走了，父亲早早病逝，戴安娜是在阿姨家中长大的。戴安娜很早就结了婚，不久和先生感情不和即离了婚。Jeffrey，他是今生唯一忠诚可靠的亲人啊，可是现在他也走了。。。我轻轻抚摩她的背，她瘦弱单薄的肩膀随着阵阵抽泣一起一伏。唉，世间有谁可知如此刚强理性的外表下竟然深藏着一颗柔弱寒凉伤痕累累的心啊。  

然而，戴安娜毕竟是戴安娜！  

一个月后，戴安娜就重新振作了起来，每天忙里忙外，又是粉刷墙壁又是整理车库的。“我要卖了房子搬去佛州和阿姨一家养老！”戴安娜小孩子样兴奋地跑来告诉我她的决定，从此张口闭口皆是佛州的好，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满满的都是对新生活的憧憬。我听了又欢喜又伤心——为她能有个幸福的晚年高兴，同时也为不久就要和她分别而惆怅。  

意想不到的是一入秋我临时有事回国，阴差阳错地，竟然错过了和黛安娜的告别。那天我一下飞机回到家打开冰箱找吃的，因为在中国的日子里吃腻了大鱼大肉，想做个简单的三明治。  

先生说：冰箱里的那块柠檬蛋糕是黛安娜临行前特意为你做的。噢，对了，还有一只洋葱，半块奶酪，大半包绿椰菜，半瓶桔汁，都是戴安娜临走前冰箱里剩下的。黛安娜说绝对不可以浪费，所以就都拿过来了，让我们赶紧消灭了。  

我会心一笑。从冰箱里取出黄澄澄的柠檬蛋糕，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吃着吃着，甜蜜在心

心头化开，眼里却冒出了泪花。


 
 

后记：我写《失车记》的时候曾经想：如果黛安娜还住在这里，我们的自行车很可能不会被偷走。别的邻居看到自行车停在门外许久，没有来询问提醒，可是黛安 娜一定会来过问的，更别说看到陌生人进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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