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胡言乱语,一把眼流鼻涕。往事若已成烟,何必对号入座。”
“姆妈,求求你成全我,让我和小雪结婚吧!”儿子噗咚跪倒在小九妹面前,一头埋下去,眼泪霎那间扑湿了她的裤腿。
“不可以!姆妈今天宁可死,也不可以让你跳这个火坑,跟迭种家世迭种腔调的女人过日子!”小九妹声嘶力竭,恨恨地跺脚,微胖的身子陡然跌落在沙发椅上,沙发椅发出难听的吱嘎声。
沙发椅是几十年的老货了,文革中沈家遭遇七次抄家,落得家徒四壁,这套沙发椅是第一批抄家就被拖走的,等到发还沈家早没了老辰光的影子了,每个椅背上还有一个擦之不去的“沈”字,这倒要感谢红卫兵做了记号,不然哪里要的回来。
“姆妈,今天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我给你磕头一直到你答应为止!”儿子激动地捉住小九妹的脚,额头重重地碰在地上,一下又一下,额前的一缕白发随着身体的起伏颤动者。
小九妹凝视着那缕跳动的白发,细看才发现儿子的两鬓竟然已有些许斑白,心一阵发痛。
“儿啊,你怎么也老了!不知不觉,我和你朝夕相处了四十个年头,比跟我的爹娘和那个短命的丈夫都长得多,我怎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去投那个虎狼窝!你是我的天哪,我这辈子最亲最爱的人!”
小九妹抱住儿子的头心疼地摩挲,落下两行浊泪。
“当!”五斗橱上一台老式的三五牌台钟沉稳地报时,原来半个小时又过去了。这台老式三五牌台钟像一个忠仆守着沈家,当当的钟声小九妹听了四十多年了,早就习惯得听不见了。可是今天她听见了,它凄厉冰冷地提醒世人,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
这台三五牌台钟是小九妹三十一岁那年第一次随媒人到沈家相亲时抬脚进门一眼就看到的。听人说这种机械钟不管白天黑夜每半个小时和整点均报时,只要定时上紧发条就会永远走下去。小九妹想,台钟晚上也报时,难道这家人家晚上不睡觉?
小九妹忍不住好奇,盯着走动的指针看个仔细,响亮的滴嗒声正听得小九妹入了神,冷不丁“当!”的一声响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背后传来一把温柔的声音,“莫怕莫怕!以后听惯了就好了。”那是沈家大少歪着头看小九妹呢。什么以后什么听惯了,好像我小九妹马上就要嫁给你似的。小九妹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小九妹原本铁了心终生不嫁,打算在娘家做一辈子老姑娘的。三十岁待字闺中,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算是“剩女了”。小九妹在娘家十三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九,性格远不如稳重斯文的大哥和聪明伶俐的小弟讨爹娘喜欢,也比不上几个姐妹成熟能干,纷纷一到合适的年龄就自动冒出了可心的人寻得好归宿,嫁得了好人家。
若不是爹爹去世的早,自己打小和娘不亲,又赶上现如今小弟眼巴巴地等着她快点出嫁好腾出一间婚房,小九妹是不会横下一条心去相亲的。
娘的脸色一天比一天不好看了,提了好几次张家姆妈来过的话头。做人还是识相的好,小九妹无奈地想,与其待在娘家讨人嫌,还不如自己识趣主动离开,趁现在娘还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何况张家姆妈上门来说的是从前大名鼎鼎的沈家,这些年虽然和娘家一样家道中落了,自己这个岁数能寻到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人家就算烧高香了。
唉,这个家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小九妹想,唯一舍不得的是阿福娘舅。
小九妹长相平平,沉默寡言,知道自己不如兄弟姐妹讨爹娘的欢心,所以很少到客堂间去自讨没趣。自小喜欢蹲在灶片间和后院,和阿福娘舅及一干佣人们瞎混。
阿福说来算是娘的一个远方亲戚,早年从乡下老家来投奔上海大阿姐。原来打算先落稳脚,再出去找门路学生意的。后来阴差阳错,生意没有学成,就在大阿姐家待了下来当烧饭师傅。
阿福长得高头大马,“大块头”一个,黝黑的脸上挂着两行横肉,最可怕的是鼻子上还长了一个狰狞的大肉球。家里的邻里的小孩都躲着他,唯独小九妹自小和阿福有缘。
阿福常常在碗橱里为小九妹留着她喜欢的吃食点心等她放学回来享用,新烧的小菜也总不忘热腾腾地先舀出一碗好的叫小九妹品尝。别的小孩想都别想有此类开小灶的待遇。有几次调皮的小弟想偷吃小九妹的放学点心,一只手刚刚伸进碗橱就被身后的阿福重重打了一记头特,“这是给小九妹预备的!”阿福阴着脸把他轰走。
阿福喜欢小九妹是因为她喜欢听阿福讲故事。古书里的正史野史,亲眷邻里的家长里短,包青天铡美案,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唐伯虎点秋香,狸猫换太子,还有画皮里的美艳妖精,白蛇传的小青小白,阿福像说书先生般讲得唾沫四溅活色生香畅快淋漓,小九妹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小人儿坐在烟熏火燎的灶片间板凳上,魂灵头早就坠入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吃着阿福烧的饭,听着阿福讲的故事,小九妹长大了,阿福也老了。每当阿福佝偻着在灶头摸索忙碌,小九妹就搬一把竹椅坐在灶片间通往后院的门边静悄悄看小说,跟着书里人物的命运起伏忽悲忽喜。偶尔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有时则自管自看书想心事,静默着也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