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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一九七一》 第十四章 小吴老师之死

(2015-04-01 17:48:50) 下一个

 
 
第十四章 小吴老师之死
 
进了八月份, 天气闷热, 只有到了傍晚才凉爽些, 很多人便坐在自家的房门前, 捧着大碗吃饭。 这一天三明参加完宣传队的节目排练, 已经六点多了。 他拎着二胡盒子,一个人往家里走。 快到家时, 在西马路的街口, 他忽然听到一种奇妙的音乐, 发自他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乐器。 演奏的曲子既不是《东方红》,也不是《大海航行靠舵手》, 更不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而是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乐曲。寻声望去,见一文质彬彬的男子,身着蓝裤,短袖白衬衣,显得干净利落。他三十来岁模样,梳着大背头, 戴着一黑框眼镜,坐在门口的板凳上, 手里捧着一件三明从未见过的乐器, 正专心地在吹。 这件乐器是银灰色的,呈S形, 一端较细,含在嘴里,另一端则很宽大, 圆形, 是个肥大的喇叭, 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乐器是用金属制作的, 通身打满了圆形的孔, 每个孔都有小盖片, 十个手指头控制着开启闭合。  三明有些惊呆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器物。
见到三明过来,他也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一下头。 在这小县城里, 除了笛子,便是二胡, 西洋乐器很少。整个县城,也没有一台钢琴。
回到家, 看见双木正在为他挑水。 他急忙紧走几步, 同双木一起把水倒入水缸里。他好奇地把西马路口有人演奏乐器的事描述了一下:“那人是谁呀? 他吹的曲子真好听。”
“你说的是薛世光吧? 我认识他, 他吹的是萨克斯管。 他特别有才。 是上大学的料, 可是因为他家成份不好, 不让他考大学, 总是挨整。他到现在还打光棍, 娶不上老婆。世光以前在县文化馆上班。 文革开始时,有一幅画, 林彪站在毛主席身后, 举个小红本, 他看了特别不顺眼, 说了一句,林彪不正派,没安好心。结果被以现行反革命罪抓了起来,判了四年徒刑。 当然他被判的这么重,是因为在搜查他办公室时, 意外地发现了他抄写的 《出身论》。” 《出身论》是北京的一个叫遇罗克的青年工人写的几篇短文,公开质疑,反驳血统论,有理有据地批判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的论调,结果被当成了全国第一号反革命要案,很快被抓,判了死刑。
薛世光快三十岁时处过一个对象, 女方爱学习,家庭出身也好, 是贫农。 大学没考上只好在街道的小工厂里糊火柴盒。 认识世光后, 靠世光的辅导, 考上了省城的一个进修班, 学了会计, 有了好工作。 她怕世光影响她的前程, 竟提出分手。世光很是伤心, 发誓终生不娶。被判刑后,更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了。
“后来呢?” 三明问。
“从监狱出来后,他被下放到了乡下老家, 听说当了兽医兼大队赤脚医生, 靠一棵银针一把草能治很多病。 这都是他自学的。 他母亲还住在县城,就在附近住,所以他有时回来看看。”
三明想起来了那个住在西马路旁边一个茅草房的老太太。  她头发花白, 满脸都是皱纹, 衣服上有补丁但洗涮得很干净。 她总是低着头走路, 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几年前的一个夏日, 一群戴着红卫兵袖章的中学生, 扛着镐头, 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她家, 把她家的后墙刨了个大洞, 说是要挖出地主老财藏的金银财宝。  此时恰好三明和鲁小钢三明正在附近踢足球玩。 三明永远忘不了老太太那惊恐无助的眼神。 她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家被挖,被拆, 竟不敢说半个“不”字,因为那帮孩子打的是革命的, 阶级斗争的旗号。 她干枯的老眼里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甚至连反抗的勇气都不敢有。 实际上, 那个茅草房并不是她家原有。  她的老家在乡下, 解放后才搬到县城来住。
“说不定在农村更清静,省着挨整。” 三明说。
“正是。 哪里都是农民, 再整人又能咋样, 还不是种地?他在当地是个有学问的人, 受到尊重。 他不结婚,是因为他不想连累任何人。”
三明点点头。他早就听说, 越是在大城市,文革闹得越厉害。 哈尔滨搞武斗, 兵工厂的工人把坦克都开到了大街上, 把市民吓了一大跳, 谁也没想到临街高墙内的保密单位竟然是个兵工厂。 
“你听说过他家房子被扒的那件事吧? 那几个红卫兵的家长很过意不去,把孩子痛打一顿, 骂他们胡闹, 还让他们把墙给补上了。” 双木接着又说。
三明又点点头。  不管什么时候, 总是有善良的人, 而且还很多。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说教, 让人们,尤其是那些未成年的学生们,丧失了理智。鼓动孩子们参与政治斗争是最下贱的伎俩。
快要放暑假了。  三明的期末考试成绩都不错, 数学和俄语还得了满分。小吴老师很高兴, 宣布任命三明为下学期俄语课的课代表, 为大家收收作业, 跑跑腿。虽然不算是班干部, 但三明很知足。
再开学时,已经是九月了。  新任俄语课的课代表董三明尽心尽意。忙前跑后地收作业本, 发作业本, 催促同学按时写作业, 交作业。李玲玲半开玩笑地说他是全班官位最小,出力最大的人。 有时她作业写完了, 故意再拖一会儿, 让三明多费点口舌,跑点路。  三明并不介意。大家高兴就好。 
这一天的下午又上俄语课, 全体同学起立用俄语齐声高呼一遍“万寿无疆”后, 开始上课。 一个多学期的俄语学习,多数同学都有所进步, 除了能熟练地使用军事用语以外, 还能用俄语背咏几段毛主席语录。  小吴老师正准备开新课,胡建国忽然问:“吴老师, 用俄语怎么说 ‘我要吃牛肉。’”
这一突然的发问,引来全班的哄然大笑,也弄得吴老师措手不及。 确实, 学了这么长时间的俄语,学生们连一些基本的生活用语都不会。又有同学问怎么说“我喜欢吃牛肉,” “我不喜欢吃土豆,” 吴老师微笑着一一做了解答, 领着大家大声地读了几遍, 并写在了黑班上。这时, 李玲玲忽然问:“吴老师, 怎么说‘我爱你。’”
教室里忽然静了下来。 学生们都盯着李玲玲。 吴老师也有些感到惊讶。 她的脸红了。  “这个嘛, 这个嘛...”小吴老师脑子里出现了空白。 她当然知道如何用俄语说我爱你, 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学生。  也就几秒钟的工夫, 她想出了一个无可非议理由:“那是资产阶级的东西, 我们无产阶级不用知道! 我们要的是阶级斗争。 我们的哲学是斗争哲学。 我们学新课吧。  这段课文是‘伟大的党啊,光荣的党, 正确的党。’”
教室里又响起了洪亮的读书声。  小吴老师又要求大家抄写五遍课文, 默写两边。 她在教室里从一侧走到另一侧, 不时停下来纠正书写错误。 这俄语的语法挺有特点, 所有的名词都有性别区分:阴性阳性中性, 所以读起来朗朗上口, 合辙押韵。 这时下课的钟声响了, 在一片桌椅挪动的嘈杂声中, 全体同学起立,和往常一样用俄语齐声高呼 “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永远健康!”
小吴老师突然高声说道:“这句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同学们愣住了, 呆呆地望着小吴老师。
“林彪叛逃了。 林彪死了。  他想暗害毛主席。 他搞五七一(武装起义)工程。” 吴老师急促地说道, 竟有点语无伦次。
这个消息,如同一个炸雷, 如同一个原子弹, 把所有的学生震懵了。  这怎么可能呢?  文革中的很多花样,比如“老三篇”, “四个第一”, “红宝书”, “三忠于, 四无限”, 不都是林彪搞得吗? 多少年来全国人民都尊称他为主席的亲密战友, 在天安门城楼上他和主席形影不离。 党开九大的时候,他的名字都写进了党章, 指定为接班人。  真是想不到, 想不通。
回到家, 三明有点头痛。 三明有钻牛角尖的毛病, 越有想不明白的事, 他越头痛。 他躺在炕上, 想睡觉, 可又睡不着, 望着天花板发呆。这世界变得也太快了。 报纸上不是说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吗?  没想到这才几年的功夫, 接班人的心先变了。
天渐渐黑了,三明坐了起来, 即不饿, 也不想做饭。 如果想做饭的话, 也就是煮挂面。可是三明吃挂面吃得都腻歪了。 这时有人敲门, 三明从炕上挪到地上, 还没来得及开门, 那人已经用身子把门推开进来了。是双木。 他手里还端着个盘子,盘子里竟是热气腾腾的饺子: “吃吧, 我妈做的。”
“听说了吗?”
“听说了什么?” 三明先一口吞下一个饺子, 用手背抹抹嘴,然后才问。双木一家对三明特别好,有好吃的从不忘送过来些。
“林彪啊!林彪跑了。 坐三叉戟飞机跑的。 周总理下令用导弹把飞机打了下来。 飞机在内蒙古坠毁。”双木说得很认真。
双木是县城钢铁厂的工人, 每天穿着令人羡慕的劳动布工作服上下班。他是一个炉前工, 工作环境同每期电影《新闻简报》中片头的钢花四溅, 麦浪翻滚的情景差不多。 他每天都用长柄铁勺从高炉中取样观察铁水成色, 决定每炉钢的质量, 因此他工作服上满是被飞溅的钢花烧出的小洞洞, 让一些女孩子很着迷。 其实,他并不喜欢他的工作。刚开始时, 双木满腔热情,意气风发,争着抢着要当炉前工,觉得为建设社会主义添砖加瓦的时候到了。 可时间一长, 却发现很多事情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美。吉庆县是个农业县, 这里既不产煤, 也没有铁矿, 所有的原材料都是用火车从外地很远的地方不计成本地拉运过来。 此时他热情少了些, 但思考多了些, 他不再相信镇子上十字街头那只高音喇叭每天传出的声音,什么事都在他自己的脑子里转一下。 他得出了结论:办钢厂纯粹是革委会的造反派们好大喜功瞎折腾。 有一次他下班回来, 为三明挑满了水, 见三明在写作业, 便凑了过来, 翻了翻三明的数学课本:“这些我都学过。 我特别想上大学, 可是文革把什么都颠倒了。” 说完他撸起袖子。三明见到他手臂上满是疤痕:“那钢水不仅仅烧衣服, 还烧人啊!  要是哪一天烧了我的脸, 我可就一辈子找不到对象了。” 说完大笑起来。
三明向来敬佩双木, 觉得他有学问, 常听他讲工厂里事以及各种小道消息。 他和几个爱看书, 爱学习的哥们, 经常在一起讨论时势。 这一次,三明还想听听双木的见解。
三明:“幸亏毛主席命大。 如果林彪篡党夺权成功了,搞资本主义复辟, 我们可要吃二遍苦,遭二茬罪了。”
双木:“那可不一定。 任何人当皇帝, 都需要干活的老百姓, 也没必要跟老百姓过不去。 是死是活那都是想当皇帝那些人之间的权利斗争。你觉得你现在幸福吗?”
“我… 我…” 三明竟一时无语。他只知道背着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很不开心, 但他从未想过生在新社会是不是幸福。 从课本里读到的, 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都是旧社会很糟糕。
“说不定林彪上台了, 你们家的成份问题就不是个问题了。 文革也该结束了。 所以国家领导人的更替, 对我们这些小小老百姓,未必就是坏事。”
三明从未这样想过问题。
“你知道中央文革领导小组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喜欢王光美吗?” 双木又问。
“为什么?”
“她有病。”
“什么病?”
“这你就不懂了。” 双木接着说:“我听人讲,她更年期来得早, 干那事不行, 每天心情郁闷, 看谁都不顺眼。 所以她特别嫉恨有夫有妻的和睦之家, 尤其是像王光美刘少奇一家。 况且, 人家王光美豪门望族出身,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 处处高她一筹。 而她是谁?演电影的三流演员。文革可让她有了出恶气的机会。”
三明惊呆了。  这报纸上天天声嘶力竭讲的那些国家大事竟然和女人的更年期有关联。 
“你没注意到吗? 样板戏里没有一个英雄人物是有丈夫或有老婆的。她自己的生活不如意, 她也不让别人的家过得好。”这的确是实话。 八个样板戏里英雄人物好像为了革命都有些性冷淡性孤僻: 李玉和三四十岁了还不成亲结婚; 阿庆嫂有老公但从未露过面; 柯湘的老公在没开戏前就被安排壮烈牺牲; 杨子荣,江水英婚姻状况不明朗,似乎也不着急,死了心为革命永远守身如玉;党代表洪常青和女连长吴琼花按常理最有可能成为一对,但洪常青在革命就要胜利时,在榕树下英勇就义, 气盖山河, 喊了一通口号,但没有一句是留给吴琼花的。 
林彪叛逃的消息几天前就开始传达了, 不过遵循的是先领导后群众,先党内后党外的原则。  文件先发到省市直辖市, 而后发至县团级。随后又是组织学习, 狠批林彪反党集团的极右实质, 同时再结合本单位的实际情况, 深挖林彪反党集团在基层的代理人。  鲁小钢有点迷惑:林彪不是天天和毛主席在一起搞文革吗? 怎么还极右呢?再说了,人人都高呼永远健康, 还不是因为他和主席的关系好。
林彪事件以后, 每次俄语课前的“万寿无疆”也取消了。 这些日子, 小吴老师一付眉头紧锁,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在反思自己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想的越多,越感到迷茫。 有好几次, 上课的时间到了, 她还在办公室里呆坐着, 是三明跑到办公室, 把她叫了过来, 到了教室, 她又发现, 课本忘带了, 她又回到办公室取课本, 拿了课本有忘了拿教案,这样反复几次,一节课没学几个单词, 就到了下课时间。  
这一天, 上俄语课的时间到了, 还不见小吴老师来上课, 教室里乱哄哄的。  李玲玲冲着三明努努嘴:“去,看看吴老师怎么了?”
三明噔噔地跑到了教师办公室, 看到小吴老师的椅子是空的。  他随即跑到严大中老师那里。  严老师说他也一天没见到小吴老师了:“也许她有病了在家休息。 你就让同学们自习吧。”
第二天上俄语课时, 小吴老师还是没有来上课。  三明正想去办公室找人时,严老师推门来了, 径直走到三明的书桌前。他有些蓬头垢面, 像是没有睡够觉的样子,满脸的胡茬子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吴老师不能来上课了。  这节俄语课大家还是自习。  董三明,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商量商量俄语课怎么上。”
到了严老师的办公室, 三明摊开笔记本, 刚想坐下, 严老师说: “把门关上。”
三明关上了门。  严老师:“三明,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 小吴老师也很喜欢你。  但我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小吴老师走了, 就跳进了她家门前的那口井里。  警察也看过了, 像是自杀。”
“什么? 你在说什么?” 三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 她不会再回来了。 以后的俄语课你就领着大家复习吧。 也许我们会有一个新的老师来。”
“这怎么可能呢?”三明急了。
“这是真的。”严老师说。 他随后从他的手提包里,那出《二月》那本书,缓缓地交给三明:“她给我留了个字条,让我把这本书交给你。 这是本好书, 我以前也看过。”
三明鼻子一酸,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在小吴老师死的前一天晚上, 她见过严老师, 但当她去的时候, 严老师并不在宿舍。
严老师是去大车店看几个来县城拉化肥的知青老乡了。 他们都是哈尔滨道外区的一个院里, 喝着一个水龙头的水长大的。 其中一个叫徐滨生, 特别豪爽,在知青中是个传奇人物。有一次他偷了当地老农的鸡,在青年点炖着吃了。 第二天,一个老农带了几个小伙子,拎着大棒,把他堵在了院子里, 打算狠狠教训他一顿:“妈了个巴子你小兔崽子, 给我出来! 我要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泡泡踩?” 徐滨生不慌不忙, 很从容地走到院子当中。他点了一根烟,使劲地吸了一大口,然后猛地把烟抛到地上, 用脚再把烟碾灭。 他冷笑一声:“怎么了, 想跟我练练?” 他突然把衣服一脱, 露出两大块胸大肌, 然后把毛主席像章一下子就插在左胸前的肌肉上, 只见血顺着肚皮往下淌, 掉到地面上砸出了六瓣的花。 老农们一下就傻了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 吓得撒腿落荒而逃。
大家在一起抽烟,喝了很多酒, 交流着北京,哈尔滨的小道消息。有的说林彪的飞机是出故障自个儿掉下来的,而有的说是周总理下令用导弹打下来的。 徐滨生喝了一大口老白干儿, 抹抹嘴:“你们都说错了, 那三叉戟说坏就坏了, 说打就掉下来了? 是飞机上起了内讧。  林彪上了飞机后, 就有点后悔, 不想去苏联了, 可是他儿子林立果坚决不同意, 在飞机上开了枪, 没想到走火打坏了驾驶舱内的一个控制器, 飞机坠落下来。”大家喝得晕呼呼的, 都觉得有道理, 连连点头称是。可没想到半天不语的严大中突然一字一板地说到:
“这真是他妈的一个迷茫荒唐的世界。 真是应验了那句话,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人物们把个人的恩恩怨怨, 喜好哀怒,争权夺利,甚至打情骂俏, 凌驾在国家之上, 民族之上。真可谓‘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我真的是受够了!受够了! 我真羡慕深山里的老和尚, 远离尘世, 生活在属于自己的一片净土里。”
大家一下子静了下来, 都在看着严老师,不知道他是在说胡话还是真话。
严老师很晚才回来, 头有点晕, 他朗朗跄跄地推开屋门, 突然发现小吴梅老师正坐在他的床上, 安静地在看书。柔和的台灯光, 照在她油光的长发上, 一缕长发从她的前额滑落下来,盖在她的脸上。透过缕缕头发丝,可以看见她脸的轮廓, 那是一条美丽的曲线, 她长长的睫毛, 像是这条曲线上打的一个蝴蝶结。 她浑圆的脖颈, 光洁的手臂,盘曲的长腿,和她穿的白色连衣裙,使严老师惊呆了, 第一次觉得小吴老师很美。
“你, 你...”  严老师不知该说什么。他的心在怦怦加快地跳。
“回来了。  我已经等你好一会了。” 小吴老师很女人地把头发划向耳后, 然后轻轻地从床上挪到床边,伸出双脚,在地板上找到凉鞋穿好。 “吃晚饭了吧...你不该喝那么多的酒。”  她娇腆地说。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上前把他的衣领拉直, 平整好。 
“没, 没喝多。见了几个朋友。你怎么会在这里?”
“帮你收拾收拾房间。 看你住得像个狗窝似的。再说了, 作为一个战壕的革命战友, 就不兴看看你了?”小吴老师故作轻快地说。
严老师这才发现, 自己的宿舍已被小吴老师打扫一新:  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 床单的四个角拉的平平整整的; 书桌散乱的书籍, 稿纸, 笔记本被放成整齐得一摞, 厚的书在下面, 笔记本稿纸在上面;穿过的衣服被挂在了门后, 鞋子一双双地摆在了床下...严老师的宿舍显得宽敞明亮多了。
严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吴老师一下子从身后抱住了严老师, 把脸紧贴在他后背上:“我, 我喜欢你。”
严老师没有动。  他的手慢慢地摸到了小吴老师软软的手。  房间内的空气似乎凝结了。 两人都听到了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感受到了怦怦的心跳。 严老师猛的回过身来, 抱住了小吴老师, 低头凝视着她的脸。她的脸颊红红的。 她也看着他。但她慢慢地合上了眼,长长的睫毛排成了一条线。 她的身子也渐渐地瘫软了下来。他把脸贴在她的脸上, 慢慢向床移去...  
等严老师醒来时, 天早已经大亮。翻过身来, 小吴老师早已不见踪影。 他想着上班时见到她会不会有些尴尬。
严老师打了盆凉水, 洗了把脸。  虽然还有些头疼, 但清醒多了。 当他坐在床边穿皮鞋时,看见了书桌上有个叠得很漂亮的纸鹤, 立放在一本旧书上。 严老师打开旧书, 发现这是柔石的小说《二月》。 严老师又拿起纸鹤, 见有写字的印记, 他便把纸鹤打开, 这竟是小吴老师写给他的短信。 读着读着, 顿时有种不祥的感觉:
严老师:
   你好。 我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但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很迷茫, 也很恐惧。我太累了。
  请原谅我的软弱和无能...
 
  谢谢你让我做了女人。 我的人生完整了。
                        吴梅
 
  又:书是三明的。 请你转交给他。 谢谢.
 
严老师脑袋轰的一下清醒了许多。 他没有去学校, 而是直接去了西马路西侧的吴梅家。还没走到那里, 就看见吴梅家门口站了很多人,还有穿白上衣,蓝裤子制服的民警。 老榆树下的那口老井, 也用一条细绳圈了起来,不让人们靠近。他的心不禁“咯噔”一下。
那天夜里,小吴老师坐在严老师的床上, 望着深睡的严老师, 她没有一点倦意。她深情地望着他, 手在他的肩膀头上轻轻抚摸。过了一会, 她突然像是下了决心似的, 果断地跳下床, 伏在书桌上, 给严老师写了个纸条, 又把纸条折成了一只纸鹤。 她从自己的手包里, 拿出小说《二月》, 端正地放好,回头又望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严老师,便轻轻地带上门, 走了出去。
离开严老师的宿舍后,在他宿舍附近转了很久。  北方初秋的夜晚, 空气有些阴凉,月亮很大,在空旷的天空中显得很孤独。 星星远远地挂在高不可测的天幕上, 冷冷地望着她, 她双手抱着肩,感到很无望很无助。
随着批林运动的深入展开, 小吴老师没有想到, 自己也被牵连了进去。 事情是这样的。 吉庆县有个读书会, 由一些退了休的老教师, 有文化的老干部组成的, 一共六七个人, 在当地算是大知识分子, 经常在一起练练书法,谈古论今, 有时发点牢骚, 看不惯红卫兵的打砸抢, 认为中国不应没有文明,不应该失去礼仪礼教。  这本来没有什么, 可是林彪事件之后,林彪的“克己复礼”同读书会的倡导不谋而合,读书会很快被定性为反革命组织。 在调查过程当中, 在三个老教师家中同时发现了吴水倌的竹片水牌, 上面有神秘的符号,从而断定吴水倌以挑水为掩护, 是读书会的秘密联络员。 进一步的调查发现,吴水倌有个哥哥解放前随老蒋去了台湾, 听说还当了大官。
小吴老师并不知道她的父亲在接受调查, 更不知道她还有个叔父在台湾. 上午上班时,她去得稍有点晚, 到学校时, 老师同学们都在上课,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她刚坐下,王秋山校长端个大茶杯走了过来。“早,吴老师。”  王校长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微笑, 让人感到他城府很深。
“你早, 王校长。” 小吴老师敷衍着。
“最近家里都好吧?”
“很好, 谢谢。”
王秋山拉了一把椅子,在小吴老师旁边坐了下来。  小吴老师本能地向外挪动了一下。 “你爸爸真的不认字吗?”王秋山突然问到。
“他当然不认字了,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回去问问你爸爸。 据我所知, 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组织上正在调查一个反动组织。这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前途... 当然, 我也可能不让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就看你的表现了。 你现在还是预备党员吧?”
小吴老师有些慌乱。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实际上她已经知道了王秋山校长要的是什么。
“小吴, 你要多靠近组织,多做思想汇报。 越在严峻的时刻,越不要迷失方向。”
“你是说多向你靠近吗?” 小吴老师问。
“这就对了! 你跟我好吧。  我不在乎你有海外关系, 我不在乎你爸爸是反动组织的秘密联络员...你跟我好吧...”王秋山忽然拉住吴梅的手, 往自己怀里拉。“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吴梅从未经历过这种状况。 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恐惧。 她尤其不喜欢此时王秋山的趁火打劫, 她此时意识到神圣的“组织”不是抽象的。拨开组织的外衣,都是阿猫阿狗张三李四。所谓组织, 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在冠冕堂皇的幌子下面藏着私货。  她不敢拒绝,但她也不愿就范。 她拼命地痛苦地挣扎着。  正在这时, 下课的钟声响了。王秋山一愣神, 吴梅赶紧甩开王秋山, 跑出办公室, 差点撞上刚敲完钟的工友老张头。 没等老张头问怎么回事, 小吴老师已经快步跑出门外。这时王秋山走出办公室,满脸通红, 冲着老张头, 气急败坏地大吼:“你他妈着什么急,敲什么钟!”
小吴老师径直跑回了家, 然后就平躺在炕上, 望着天花板, 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天花板是用报纸糊的,“政治挂帅”, “思想第一”, “要斗私批修”等等大标题清晰可读。 一张报纸附有一照片, 一辆东方红牌链轨拖拉机在黑油油的土地上欢快地耕耘着。 二十一岁的她,从未怀疑过报纸上说的,广播里讲的。 她是那样虔诚地投身于文革当中, 她害怕她挚爱的祖国变修, 她希望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远一个样。可是才五年的光景,世界完全颠倒了。她现在确实感到, 报纸上, 广播里那套东西就是幌子。 王秋山的假公济私, 更让她看到了谎言光环下丑陋。 现在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小吴老师有种绝望的感觉。
吴奶奶从门外走进来, 见到满脸是泪的吴梅, 大吃一惊:“怎么了, 怎么了, 谁欺负你了?”
见到奶奶, 吴梅“哇”的一声, 哭出声来。 吴梅很小的时候, 母亲就去世了,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她得了什么急病, 所以这个家一直是奶奶操持着。
吴奶奶把吴梅搂在怀里, 轻轻地抚摸着她那乌黑的长发。  不扎辫子了, 吴梅的长发微微蜷曲着, 披在肩上, 她感觉到了自己是个女人, 一个娇媚楚楚的少女。她感到以前的她是多么蠢,当什么 “革命小将”, 什么“铁姑娘”, 整天疯疯癫癫地要改变世界, 改变别人。 她感到自己被人以崇高的名义骗了。她还有一个不解的是,爸爸究竟发生了什么。
“爸爸去哪里了?” 吴梅问奶奶。她看见家里的水桶还在。
“你爸爸没有事,一会儿就回来。”吴奶奶没有告诉吴梅,她爸爸已经被叫到街道派出所接受调查了。
“我爸爸识字吗? 我还有个伯父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吴奶奶有些吃惊。 “你都知道了什么?”  吴梅把上午见到王秋山校长的事捡主要的说了一下。
“看来你都知道了。  你爸爸是清白的。 他不识字。  他认字的话,他还能不论刮风下雨, 数九寒天,为别人一挑一挑地送水吗? 当年你爷爷带着我们一家四口从山东来闯关东, 还不是因为穷吗? 你大伯实在饿得不行了, 一咬牙在路过四平时,报名当兵,换了二斤大饼, 救了一家人的命。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他的信儿。 连个死活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 吴梅说。 她从水缸里打出一盆水, 把毛巾放在水中洗涮几下,然后对着镜子擦了擦脸,顿时清凉许多。她又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白色连衣裙, 穿在身上,又对着镜子照了照。 二十一岁的她此时楚楚动人, 胸脯高耸, 两腿修长, 是个美丽的大姑娘。
“奶奶,我出去散散心。” 此时吴梅心里似乎已经知道要做什么了。
小吴老师先来到了学校, 但她只是站在学校的院墙外看了看。  这是她从“抗大”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的地方。 学校很安静, 老榆树长得又高又大, 树叶油光油光的, 再微风的吹拂下, 发出沙沙的声音。  如果明天她不来学校,这棵树还能想着她吗? 但她却永远记着这棵树, 就是在这棵树下, 她安慰过三明,并告诫他要珍惜光阴, 失去的每分每刻都不再回来。她有点后悔。 那一天她很想把三明搂在怀里,像大姐姐哄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弟弟一样, 但她没有做到。
吴梅又远远望去八排的教室。  窗户是开着的, 但里面没有半点儿声音传出来。 学生们大概是在上自习课。这应该是上俄语课的时间, 她没有来上课, 那么会有人来代课吗?他想见见严老师,可一想他可能在上语文课, 不会有时间。
觉得有点饿了,小吴老师转身向西马路走去。 走着走着,大街上的高音喇叭忽然传来“东方红”的乐曲, 小吴老师知道现在是上午十二点了。 她没有手表, 她买不起。 和小镇上的多数居民一样, 每天的广播,如同报时的闹钟, 基本上一听讲什么,就大概知道是什么时间了。  “东方红”过后,便是“新闻和报纸摘要”时间, 播音员字正腔圆, 底气十足,铿锵有力, 用当年反苏修论九评的声音,报道亚非拉反美反霸风起云涌,刚果布(马列),刚果金(马列)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呼声高涨。而后是报道国内形势一片大好, 党和国家领导人团结一致, 身体健康, 神采奕奕。等到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的时候, 就快结束快十三点了。
在这条路上吴梅上班下班走了无数次, 路旁的小商店, 歪斜的小店铺,修鞋的合作社,看起来很亲切。在一副食品店, 她买了一根糖酥麻花, 两个苹果。麻花用油纸包好, 拿在手上, 苹果放在了挎包里。  又走了十几分钟, 径直来到了县城南的“东风大桥”。  在大桥旁的一棵柳树下, 她坐了下来。 她一边吃手中的食物,一边望着这一文革刚开始时她想参与但被拒绝了的政治产物, 只因为她长得过于纤细过于嫩白不符合铁姑娘的形象。 因为匆忙, 更因为专业工程技术人员被批斗, 被关押, 这座大桥通车时间不长, 桥面便严重倾斜, 桥栏也扭七扭八的。远远看上去, 像是一个三岁孩童笨劣的积木造型。 小吴老师笑了。 看来高昂的革命热情并不一定总是能转化为美好的现实。
傍晚时, 小吴老师来到了严老师的宿舍。 她估计严老师该下班了。她已下定决心冲破少女的羞涩, 向他表白, 让他拉着她的手,远离这个伤心不公的地方。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回答。她的心在跳。又敲了几下, 还是没有动静。  门没有锁, 她推开门。 使她失望的是, 房间里空荡荡的。严老师不在宿舍。她坐在他的床上。 她嗅到了他的气息, 她很喜欢这种气息。又等了一会儿,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就在小吴老师在等严老师的时候, 吴水倌已经从派出所回到家中。听吴奶奶讲了吴梅心情不太好,没有吃午饭,下午出去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便感到要出事。他找出一把手电筒, 沿着西马路, 往南走, 在东风大桥附近找了个遍, 一次又一次叫着吴梅的名字,没有任何回音。 他又沿着西马路往回走。  也许小吴梅已经回家了, 他想。  此时夜已经很深, 路上空无一人。当他经过他附近的那口老井时,他感到有些异常。    十几年来, 每年三百六十五天, 每天他都要担三十几担的水。 靠着这口井,他把吴珍吴梅两个女儿抚养成人; 靠着这口井, 他观察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他对这口井太熟悉不过了, 井把井绳井辘轳的任何微小变化, 他都能感觉到。 这一次, 他注意到井把上系着一条红纱巾,在微风的吹动下, 像是一团火苗。他认出了这条红纱巾。  那是吴梅十八岁时,她的姑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吴水倌冲着井口大喊了几声“梅儿,梅儿...”,井里除了回声外,没有任何动静。他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老泪流了下来, 他哭了。  但他的喉咙已经嘶哑, 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当严老师来到小吴老师家的时候,吴梅早已被送到了医院的太平间。清早有人来井台打水时,先是看见了辘轳把上的红纱巾,而后又认出了井台旁半昏半醒的吴水倌,感到有些不妙,赶紧叫来警察和一些街坊,把吴梅从井里捞了出来,放在老榆树下。吴梅的身上脸上没有一处碰伤磕伤。她脸色苍白,干干净净的如同她穿的那件白裙子。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表情平静,像是斜倚在老榆树怀中熟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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