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的包子铺,起初也就是个小小的早点摊儿,前店后家,勉强养活着一家六口人。后来,工商税务卫生几个部门不停的找上门来,才做了块牌子挂了起来,也算是个正式饭馆了。去办工商注册手续那天,本来准备好的几个名字都给占用了,不给注册,匆忙间老夏脑子里蹦出了这个名字,工商局的人连说好名字好名字不重名,很痛快的给盖了大红章,这一开张就是十六七年。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了,这块老招牌到头来还成了个不小的麻烦。
铺子就开在了镇上中心街的最东头,根本算不上什么繁华地段。只是恰好在去往东郊中学的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很多,加上他家的早餐便宜实惠干净卫生,生意很是不错,只是寒暑假的时候冷清一些。十几年来,老夏两口子起早贪黑,勤勤恳恳的经营着这家小店,不求大富大贵,却也养大了三个儿子,供养着年迈的老母亲。老两口自己没什么文化识字也不多,却很重视儿子们读书学习,一直对三个儿子管教甚严,让人欣慰的是,三个儿子都很出息,七十多岁老母亲的身体还算硬朗。一家人日子过得清贫,却也是充满了希望,日子有滋有味。
如果没有半年前的那场车祸,也许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但这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老夏永远的失去了他的小儿子。孩子妈哭得一夜白头,形容枯槁。奶奶更受不了这个打击,卧病在床,整日昏睡流泪。包子铺关张了大半年,直到最近才又恢复营业,老两口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干劲儿,只是心里放不下这份倾注了全家心血的铺子,也勉强迫使自己忙碌起来,心里才不至于思念儿子而太过悲苦。
老夏的小儿子小名儿喜子,半年前还在读高二,是县高中有名的尖子生,每次考试都是排名第一。甚至从小学到初中从来都是,老师们都说喜子是个天才,读书方面一点就通。而且孩子还很懂事,只要是寒暑假,喜子都会在铺子里帮忙,忙里忙外从无怨言,是个温暖而又让人省心的好孩子。出事的那天晚上,喜子刚考完试从县高中骑车回家,本可以第二天才回的,但他总是这样,想着早点回来,第二天一早就能给爹娘帮忙。
那天夜里,老夏接到老师通知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孩子早已经没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老夏当时眼睛通红,瞪的像铜铃,盯着临村的老翟说当时的情况。老翟是老夏的同龄人,好像还沾亲带故的,以前在村里红白喜事的场面上见过。当时老翟开着拖拉机路过,恰巧看见了这一幕惨剧。
“喜子就靠边骑着车,那黑车直接就给撞了上去,人飞出去老远。这狗日的连车都不下啊,跑了,日他奶奶的!”,老翟一脸的老实本分,也开口骂了人。
“什么车,看清车牌没有?”,老夏急急的追问。
“黑色轿车,没太看清,好像什么什么268,前面的实在没记住。”,老翟一个老实巴交农民,让他记住字母数字也确实为难。
“车标嘛很显眼,横着的,四个圈圈。",老翟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
老夏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车,后来才有人告诉他,那是奥迪。稍后县交通局来的时候,老夏就把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黑色,轿车,奥迪,268,交警当场就打了包票,绝对能查出来,附近公路收费站都有监控,一查一个准。老夏的一个远房姑妈家的孩子,论辈份喜子还叫人家一声堂姐,就在收费站当收费员,也说了会去帮忙问问。
第二天傍晚,打电话问了交警那里,说是还没什么音信。堂姐这边却先来了电话,说查到了,是辆京牌车,”京A32688”,黑色奥迪车,经过收费站的时间和出事的时间能对的上,但没有交费就过去了。堂姐很细心,还用手机给监控录像拍了照片。还说拍完没多久,警察就把录像拿走了。老夏看了照片,那辆黑色的夺命车让他一阵眩晕,旁边喜子妈和老母亲的哭声更是悲切了。老夏的大儿子二儿子也都回来了,帮着家里操办弟弟的丧事。
老夏大儿子叫个夏文达,当时家里穷,没钱交学费就让他报了师范学院,毕业后,老大本想让家里掏点钱疏通疏通关系,能进县政府任个差事儿。可老夏倒也不是拿不出钱来,而是打心里看不起这种做法,说你靠送礼当了官以后还不得搜刮老百姓,去老老实实当个老师,我看挺好。就这样,老大不情愿的到附近乡镇上当了中学老师,对此老大对父亲也是颇有微词,时常抱怨几句。最近又交了个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女方偏偏要求在县城里买套房子,老夏对此也是一筹莫展。老二叫夏文道,读书不怎么上心,但脑子还算灵活,马马虎虎的进了省城的一个技术学校学设备安装,空调通风什么的,课余时间在外打打工,算是自食其力了,这次急匆匆的回家几天,处理了弟弟的丧事就得赶回去。也就是老三喜子,读书学习是家里最好的,是全家最大的希望,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老夏心里悲愤,又给交警队打了电话,说是车还没找到,正在调查。不是连录像带都取走了吗?怎么还说找不到?事情有点儿不对。老夏一辈子本分,很少跟警察打交道,但是话里话外,也还是能听出来对方是在敷衍。一连几天,老夏每次去问,都是给了这么个说辞,是时候跑一趟了。第五天一大早,老夏来到了交通队,在副局长的办公室里,老夏给他们看了照片,说就是这辆车,你们为什么就查不出来?那副局长先是一惊,问照片那里来的。随后就让人把老夏赶了出来,说是妨碍他们的办公秩序。
这事儿不简单!一定得给孩子讨个说法,不能就这么白死了。老夏认死理,年轻时就是个固执执拗的人,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更改。随后的一个多月,老夏连交通局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倒是堂姐那边莫名其妙的丢了收费站的工作,连手机都被收了去,说是涉嫌私自存放公司机密信息,开除处理。老夏对此很是抱歉,还去姑妈那里赔上了不是,姑妈虽然没说什么心里也不太高兴,倒是堂姐心直口快,说不干拉到呗,没日没夜的三班倒,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不过这事让老夏更加坚信了,那辆黑色轿车上坐的可不是一般人。大概是因为喜子在学校里太过有名,通过学校孩子们,喜子车祸的事很快就传遍整个县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陆陆续续的,有一些传言传到了老夏的耳朵里。据说,那辆黑色奥迪是北京来下乡扶贫现场办公,出事当天还在某酒店吃了饭,喝了不少酒,酒后开车才撞死了喜子。京城的官可是通天啊,本地小交通局根本不敢查,就想把事情拖得不了了之。又过了一个多月的时候,除了老夏一家,已经没多少人记得这场车祸了。交通局出了个初步调查结果,说是天气原因交通意外,肇事车逃逸无从查证,会继续跟进调查。敷衍,又是敷衍,老夏拒绝在结论书上签字,反复质问照片是怎么回事,那辆京牌车到底什么来头,很快又被人赶了出来。老夏又去找警察局,人家也不给立案,踢皮球推说是交通局的职责范围。
老夏简直要崩溃了,一连病了好几天。随后几个月,老夏跑了无数次的交通局警察局信访局,找律师想起诉,律师也不接说不知道起诉对象是谁。老夏还想到去北京上访去,几次都是被中途截了回来。还有一次马上都要进北京了,在收费站大巴上被截了回来。信访局的人劝说,有什么事在县里解决就行了嘛,闹到北京去影响多不好,往大了说可算是破坏首都稳定。随后还派了几个人昼夜在老夏家附近蹲点,生怕他再出门上访去。
就这样僵持了几个月,老母亲哭着劝说,行了吧咱胳膊拧不过大腿,日子总是还得过下去啊。连老夏都有点动摇了,但撞死人连个说法也没有,这世道这规矩怎么也让他想不通,蹲在门口猛地吸烟。包子铺大半年没开了,人们渐渐也淡忘了这家铺子,早就转到了附近的早点铺子,包子油条豆浆,照吃不误。也有不少老街坊前来安慰,说该过去的也得过去,不开店以后一家子怎么生活。看着门前的牌匾,老夏又是一阵子悲苦,仿佛又看到喜子在店里帮厨的情景。
不行,铺子还是要开!老夏决定了,孩子在的话,恐怕也不愿意看到母亲和奶奶这么煎熬,这铺子也算是儿子的一个念想,干起活忙起来,人的心里也不会被思念占满了。但是,儿子的事还是得追查下去,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老夏先是想找媒体曝光这件事,但没有人愿意做,一是时间久了没有热度,二是谁敢得罪当官的人?最后还是文道在省城里认识个年轻律师,外地的没什么顾虑,帮着写了起诉状,起诉交通局对喜子的车祸行政不作为,听说也按规定也算立案了,只是至今也没什么进展和说法。
自从老夏开始收拾铺子又开门营业那天起,附近蹲点的信访局的人,也就慢慢减少了撤走了,只是偶尔还来看看问问。日子又这样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门前来来往往的学生还是很多,每天穿着校服出出入入,却再也不见了喜子的身影。
老夏所在的这个县,是省里挂了号的贫困县,穷乡僻壤的没什么产业,最近几年附近的山区靠山吃山,开始搞旅游开发,才渐渐热闹了一点,给当地增加了不少收入。老夏想起来了,撞了喜子的车就是扶贫办的,下乡来转一圈旅游旅游,回京后随便有个交待。据说是上头催的很紧,要求明年底消灭贫困人口,算是个政治任务。谁想到,这欺上瞒下的狗屁任务,竟然搭上了儿子的一条命!而且,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你说冤不冤?
虽说停业了大半年,可重新开业老夏一点都不含糊,铺子里前前后后打扫了个干干净净,锅碗瓢盆也是刷的锃亮,好像明天喜子就会回来帮忙似的。可是,儿子是再不可能回来了,倒是来了工商局的人,两个穿制服的,一个没穿的,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老夏虽然不愿意看到他们,还是客客气气的请人家坐下,倒了水。
“老夏,也别耽误了你生意我就直接说吧,你这个店的名字,恐怕得改一改。”,穿制服的人水也没喝,说道。
“店名?有什么问题,这都十五六年了一直用着。”,老夏还真没想到,他们来说的是这个事,很是不解。
“这个你不懂也不需要懂,这位是北京来的同志,这个名字影响不好,必须得改了。”,那人微微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影响?什么影响?这名字用了十几年了都没有影响,你们也知道,我小儿子刚没了,这名字不能改。”,自从儿子车祸惨死后,老夏对穿制服的人有种天然的抵触和不信任。
“有些事不是你老百姓能明白的,懂吗?这个名字,你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考虑,不改的话后果自负。”,北京那人撂下这句话,语气强硬,旁边两个工商局的都有些惊讶,却也没说啥也跟着走了。
三个人走后,老夏出门反反复复看了店面的招牌,没发现什么问题,至于怎么就影响不好了?他实在实在是想不通。
第二天,工商局的人又来了,不是昨天的那波人,说是来检查卫生,看了半天也没说那里卫生不合格。最后指出厨房电线布置的有点乱,有火灾隐患,如果不整好,就让停业整顿。老夏一听有些懵,来查卫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说电线乱还是头一回,再说了,附近的几家饭馆他又不是不知道,再没有比老夏家整齐干净的了。
第三天头上,工商局的人又来了,问改名字的事想好了没有。老夏一口回绝了,说名字是个对儿子的念想,不能改。工商的人说给你明说了吧,昨天来查卫生,就是警告,你要是不改名,就只好给你来真,封店停业。又说,如果你愿意改名,交通局那边还愿意就喜子的事儿一起作个了解,补偿你们十万元。
“这是两码事,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们封了好啊,正式下文件吧,我会去作行政复议,到法院说理去。”,他们也老夏这边也是固执,但这个回复显然让对方吃了一惊。要说老二文道介绍的律师还真的管用,知道用什么招数应对,至少他们不敢胡来。那两人讨了个没趣,说了句不改名你后果自负,悻悻地走了。对穿制服的人,老夏貌似是胜下了一局,心里却满是不安。
接连几天,都没什么动静,工商没来上门,卫生也没有继续再来查,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老夏反而觉得更加的不安。
周五一大早,老大文达突然回来了,一进门脸色就不好看,开门关门都重手重脚的。
“王八犊子,一两个月也不见你回,进门就甩个脸子,谁怎么着你了?”,老夏劈头盖脸的骂道。
“怎么着了?给我停职了!说让我回来告诉你,什么时候店改名了,什么时候再去上班。”,本来按惯例最近是学校最忙的时候,学校把他撵回来了。老夏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没冲着我来,这一棍子就打到文达的头上了?
“不就是个名字嘛,咱为啥就不能改改?小丽她也就看我是个老师,没房子也勉强同意在一起,这下可好,我连老师都当不成了,人家还跟我过吗?”,小丽是文达正在谈的女朋友。
“不过拉到,你个孬种!不让你当老师你都活不了了?改名字改名字,你三弟死的不明不白,能说改就改吗?”,老夏也怒了发起了脾气,老婆旁边一个劲儿的劝说。
“当老师当老师,当初要不是舍不得几个钱,早进了县委了,还用在这儿受这份憋屈!我三弟的事我也不至于一点忙都帮不上。”,文达一直对没能进政府耿耿于怀的,借机会发几句牢骚。
“你再说?再说我抽死你。到哪儿你都是这熊样,进县委你还能当县委书记?还不是听人使唤的料。”,文达不敢说话了,老夏的犟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住。
这时,家里电话响了,是老二文道打来的,说找爸有话说。
“今天学校让我停课了,说是让我劝劝家里铺子改名字的事儿,要不暑期的实习也给我取消了。改名字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我这上不上学倒也没关系,你们也别着急。”,老二很懂事,从小说话很靠谱。
如果大儿子停职的事儿让老夏吃了一惊,老二被停学的事简直让老夏脊梁骨背后发凉。这得是多大的关系和路子,连省城的事都能管得着?这胳膊伸的太长了。这时,听见老太太在屋里床上一个劲儿的骂,显然是大儿子告诉她了。
老太太说人都死了都没个说法,改个名字怎么啦?你个犟驴跟这儿较的什么劲,再犟,再犟连这两个儿子也保不住了。啊呀,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呀让我死了算了,大哭个不停。老夏更加心烦意乱,一时也没了头绪,安抚了老母亲几句,想清净下来,再好好想想这件事。
过了一会儿,老姑妈打来了电话,说有事儿求老夏。老夏说,姑妈别说什么求不求的,上次他堂姐下岗的事俺心里还难受着哩。姑妈说,就是这事儿呢,人家说了只要你肯同意改名字,收费站能恢复去上班,工资加上一等,咱老百姓也不明白怎么回事,要不你就答应了吧,我家孩子下岗大半年了,就算我求你了。老夏一时语塞了,只得含含糊糊的应和着。
老夏懵了,怕了这个世界了,好像周围都是天罗地网,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无处遁逃,无处躲避。这些都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能耐,简直无孔不入,太可怕了。况且,老夏只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改名,至于人家为什么让他改名字,他竟一无所知。
老母亲哭哭啼啼的闹了大半夜,老婆也心疼两个儿子不停的劝说。第二天一大早,老夏给工商局打了电话,说同意了改吧,名字你们定。不到半小时,工商局来了几个人,还有那个神秘的北京来的,还有交通局的,说是今天一并把事情都办清了。工商局带了全套的公章手续,方便老夏的铺子改名字,这么殷勤的上门服务还是第一次,老夏心里纳闷却也懒得再去想了。
不到一小时,手续就办好了,新名字听着就很大气,叫“光明饭馆”,这是工商局早就准备好的名字。其实,至于新名字叫什么,老夏都觉得无所谓了。
签完字换了营业执照,老夏站起身来,走到北京的同志面前。说同志,这名字我改都改了,能不能告诉我老名字到底有什么不好?我心里好也弄个明白。
那人漠然的点了点头,凑过来小声说,我只能告诉你,前一阵子有个驴友,啊就是游客,到这块旅游,给你招牌拍了张照片,发到了网上,听说连国外的传遍了,影响很是不好,所以北京的领导指示了说一定要改了,考虑到你家的实际情况,才没有动粗的,你能自愿同意改了最好了。
同意?不同意行吗?不自愿行吗?就你们这各种的手段,谁能受得了?老夏心里仍然不痛快,仍然充满了疑问。
工商局的人办完事就急匆匆的离开了,让老夏明天开张之前把牌子先摘下来,藏在家里就行,新牌子弄好了以后他们再过来换了拿走旧的,老夏答应了。
傍晚时分,老夏搬来了梯子摘牌子,老大想来帮忙被他骂走了。这块牌匾是他亲手挂上去的,挂了十六年,也得他自己亲手给摘下来。
老夏小心的抱着摘下的牌子,坐在屋子里仔细的擦拭干净。桌子上交通局留下的一个牛皮纸袋,里面一厚沓子钞票,和一封和解书,看到纸上喜子的大名:夏文习,老夏心里抽痛了几下,感觉已经向魔鬼出卖了自己。
天边的夕阳,就要落下去了,余光透过窗户照在身前的牌匾上,像喜子倒下时的血一样的红。
老夏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佝偻下身子蜷缩着,粗糙的手停不住的颤抖,抚摸着这块曾经寄托着全家未来希望的牌匾。又想起当初注册时起名字犯难的那一刻,脑子里自然的出现了儿子们名字里的三个字,不由得涕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