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他从中午被领到水池前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整整工作到晚上12点。如果不是因为预付了黎师兄100元钱，他觉得自己不会坚持下去。但是只要想到从自己的贴身衬衣里掏出的那张崭新的100元美钞，那几乎是自己在中国一个月的工资，他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洗完最后一个汤匙，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两只来美国前刚刚买的新皮鞋，已经被汤、水、剩菜涂成了从沼泽中跋涉出来的泥鞋。他想到妻子，如果看见了一定会心痛半天，还会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换双便宜的球鞋。

唉，他怎么知道应聘工作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在洗碗的时候，他有一段时间还怨恨黎师兄，不怪他要了自己介绍费，只怨他没有提醒自己应该穿一些差一点的衣服呀，这与在中国去应聘工作，完全不是一回事嘛。

有人拍拍他的后背。他回头看，竟然是老板，手里拿着一杯可乐，递给他。他接过水杯，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全部被水浸泡的成了白斩鸡的鸡爪的颜色。

“你有出息，比你师兄强。”

他腼腆地笑一笑，接过饮料一饮而尽。老板递给他六十元钱：“全工一天六十，你今天只算半天，但是我给你全天薪水。辛苦你了。以后，半个月发一次薪水，自己记帐。”

他伸手接过三张二十的美元。这可是自己在美国第一次收入呀！这六十美元，就比自己半个月的工资还多！这么简单的数学换算，让他完全忘记了这半天的煎熬。不过，他还有一个要求，这是他从计划应聘工作开始，就想好的唯一的条件：“老板，你，能不能每天发工资给我？”

老板一愣，看了他半天，然后笑起来：“你们大陆来的，大多数都吃不了苦。你这能吃苦的，又小心眼。是不是怕我跑了？好吧，好吧，每天收工就算账。”

“谢谢啊。”

他想不到竟然这样顺利就解决了。这下好了，他每天打工的钱，就足够在美国开销了还有剩呢，从中国带来的五百元还剩下的四百元钱，就再也不用动了。这让他非常有安全感。

“哎，好好干吧，嫩鸟，要不了几年呀，你也可以找个小镇开家小餐馆。一个月挣它个五千一万，比你那师兄强。人到了美国，只要你不闲着，就有饭吃。”

当天晚上，老板开车送他回住处。坐在老板的副驾驶的位置，他竟然感受到了从黎师兄那里也没有感受到过的温暖。回到住处，他竟然睡不着，连夜给妻子写了到美国后的一份信：

亲爱的小青，

你一定想不到，我今天就找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一天工资60美金，快500元人民币！请不要怪我第一份信，就给你提钱，我也知道这样很庸俗。但是到美国，一切都需要钱。我为了这份工作，请人介绍都要付介绍费的。当然，不是很多。

但是，这充分说明我们曾经学习过的知识是多么地正确：美国这种资本主义国家，就是认钱不认人的社会。所以，我找到这样的工作，也很高兴，因为这证明我也有能力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挣钱养家。我计划在开学之前的这一个月里，每天都努力工作，这样一个月就可以挣1800美金，快15000元了！我可以想见，你看知道我一个月就可以挣这么大的一笔钱，一定也非常开心。

开学以后，我就办理你来美国探亲的手续。在这个期间，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同时也会努力工作。相信我吧，小青，我一定会给你和我们的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

（二十八）

“Darling，我饿了耶。”Lisa的撒娇把他从回忆中拽回来。他推开车门，拉着Lisa下车，他想带着她走去那家餐馆，他想告诉她，自己的故事。Lisa跟着他下车，感觉到洛杉矶二月的夜寒，但是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向餐馆。

Brown也跟着出来，问：“先生，要不要我跟过去？”

他看着Brown，笑起来：“你是担心我们安全？”Brown也跟着笑。

“Brown，如果我进去了，有人打我，你怎么办？”

Brown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说：“先生，要不要我多叫几个弟兄过来？如果只是拳脚，我块头大，不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武器？”

“只是开玩笑罢了。”他拍一下Brown的肩膀，“回车里等我吧，你知道中国人是最温顺的。何况他们曾经是我的同事。”

就在这个时候，防盗门开了，一个瘦瘦的男子走出来，看到他们，又赶忙往门里躲藏。

“二师兄吗？怕什么呢。嫩鸟。”

“怎么是你？”那男子听他的话，就从门里走出来。锁上门，才走过来。 “嗨，嫩鸟，好久不见呀。听小黎说你做大老板，发大财了。”二师兄从走过来，眼睛就没有离开过Lisa，她的气质也许惊吓住了他。

“混生活而已。怎么现在你锁门？”他记得以前都是老板最后离开锁门的。

二师兄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抓下头皮，然后说：“嗯，我接手了。这家餐馆。”

“什么？”他非常吃惊，“他们呢？”

“你是说，老板？”二师兄疑惑地看着他，“他带着小青他们去外州开餐馆了。你竟然不知道？”

“有多久了？”

“都快一年了。”

他一时呆住了。缓了半天，才对二师兄说：“二师兄，能进去看看吗？这是我女朋友，我想带她进去看看，我美国第一份工作的地方。”

如果以前他在这打工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二师兄是绝对不会肯的。不要说都已经上了锁关了门，就是平时打工，不欺负他，就算不错了。他从在这家餐馆洗碗，后来变成Bus Boy，后来做服务生，二师兄眼看着他一点点的进步，而他自己也从厨房打杂，变成帮厨，最后变成厨师。两个人几乎同步的前进，但是在彼此感情上，却完全没有交集。

按照师兄小黎的说法，厨房的人都变态。因为在厨房工作的人，基本上都是没有学历的偷渡客，而且绝大多数是从福州附近的农村偷渡过来。从偷渡的时候起，他们的人生道路就已经决定了：在厨房工作一辈子。他们没有学历，绝大多数也不懂英语。唯一能够找到的工作，也就是中餐馆的厨房。所以，他们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先打工挣钱还清偷渡的费用，然后攒钱最终自己开一家中餐馆。

“我们，就不同啦。”他还记得小黎这样对他说的时候的笑容，“我们读书，混个学位，找份工作，随随便便就进入美国主流社会了。”

他这样听着小黎说，就在心里发愁：他们两个人都是比较文学专业，那些美国国籍的同学，毕业以后就是失业。何况他们呢？在那个时候的他看来，老板说的开一家中餐馆的未来，反而比小黎的幻想来的实际。

但是，无论他的想法与小黎的有多么不同，在二师兄这些厨房工人的眼里，他们也是异类。而偏偏，他们这些当服务生的是有求于厨房的。比如，同样一个菜单，你和别人同时拿进去，如果厨师对你不爽，他就可以推迟十分钟再出你的菜。这样的情况下，客人当然不满意，服务生的小费也就要少得多。而服务生，几乎是完全靠小费生活的。

而他，显然是二师兄眼里应该推迟二十分钟出菜的人。

（二十九）

但是今非昔比，他完全知道这一点，虽然他提要求的时候客客气气，二师兄几乎二话不说，就点头称是：“呀，好，我这就开门去。”

他注意到，二师兄在跟他谈话的这整个过程中，只在一开始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喊了他一声嫩鸟。他嘴角微微一笑。

Brown很好地扮演了一个保镖的角色。在二师兄开门以后，不等他先进去，嫩鸟首先进入厨房，四下看了一会，才走出来，对他何Lisa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他对于Brown的举动暗暗称赞，这举手之间，就给足了他一个大老板的架势。他的虚荣心一下子就升腾起来。衣锦还乡，虽然这餐馆并非故乡。

二师兄在一边看着Brown的举动，几乎呆了。

他搀扶着Lisa跨进门去。一抬眼，厨房还是那个老样子。他就往门后看，果然还有一块硬纸板在。

“二师兄，都做老板的人了，午睡还是硬纸板呀，还是在这个门后呀。”他用手捏了捏那块硬纸板，想着自己做洗碗工的时候，特别是夏天，是多么渴望能够在午休的时候睡到这个位置。

“哪里，哪里，和你比，我这算什么老板。习惯了。”

“Lisa，你饿了吧？”

Lisa说，没有关系。但是，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二师兄麻烦你一下，给我们做个挂花酒酿汤圆，如何呀？马上就春节了。我记得我在这个餐馆第一年的春节，你做了一大锅汤圆。但是等我收拾完了，就剩了一粒给我，皮还是破的。”

“好，我这就去做。”二师兄似乎听出他话里有话，但是也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去灶台收拾去，“你们自己看看餐馆吧，这么多年，你也没有回来过。”

他领着Lisa和Brown往餐馆的客厅走。十几年下来，餐馆竟然没有大的变化，除了装饰已经陈旧，而有些椅子，竟然还打起了补丁。天花板上也有了许多漏雨的水渍痕迹，在他看来，就如同时间的足迹倒印在天花板上。

他们走出一间客厅，走到面对外面大门的收银台前，那和酒吧的吧台连为一体。实木的材质，在经过岁月的摩挲以后，油漆已经不见，露出了泛光的木质。他站在收银台里，看着大门，又看到了进进出出的客人，有每个星期三都要来的单身约翰，他总是一视同仁地小费，而不管服务生的专业水平。在他刚刚开始做服务生的时候，这是他最喜欢的客人。他也看到了William一家，白人丈夫黑人妻子，带着三个黑白混血的孩子和一个亚裔孩子。每次的小费都刚好是10%，而他们的孩子却总是一杯接一杯地要免费添加饮料，没有服务生喜欢他们。他又看到了……看到了小青，那天她怯生生地推门进来。他抬头看看墙上的大钟，刚好的时间。她看到他，就很兴奋地加快脚步过来。而他，竟然责怪她：“不是叫你走后门吗？”

“后门我敲了，出来一个老黑，险些吓死我。你还怪我。”她说着，眼睛都红了。

“怎么了，”这时候，老板从里间走出来，看到小青：“嫩鸟，这就是你说要来工作的你的那个老乡？刚到美国？”

“是。”为了避嫌，他没有跟老板说小青就是自己的老婆，“ 快，这就是老板。”他推了小青一把。

“嗨，这有好多酒耶。”不是小青，而是Lisa推了他一把，她手里拿着一瓶Merlot，那是她最喜欢的红酒，“来一杯，好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他Lisa，把那瓶酒拿过来，打开瓶塞，拿了两个杯子，倒个半满。

“来，为你在美国刚刚起步的艰难生活干杯，耶！”Lisa接过酒杯，退后一步，然后向他作出遥向祝酒的样子，轻轻抿了一口。

他却一饮而尽。杯子还在唇边，他的头还面对着天花板，他就看到了小青的脸，模糊地出现在天花板上，然后这张脸又变成了Susan。他几乎看到Susan从天花板上向他扑过来。他轻蔑地冷笑一下，然后看着Lisa：“我今天带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

（三十）

“我是很感激老板的。他给我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了我一份对于人性的信心。我对他的感激，是在来这家餐馆洗碗的第一天，在那天夜里他送我回住处产生的。这份感激我一直持续着。所以，我是相信他的。

小青来了美国以后，他也给了她一个职位，就是在这里，在这个收银台前面做领位以及结账收银。可以说，是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小青是南京女孩，既具有南方女孩性格上的的娇羞又有北方女孩身材上的大气。”

听到这里，Lisa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酒。伸手抓过他面前的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对他说：“不错的故事哟，Hmm, interesting”

而他沉浸在对于过去的回忆中，完全没有感觉到Lisa的情绪上的变化。

“我已经开始在学校全职读书，所以，我每个星期只来餐馆工作两天，而小青是全职。有的时候，我要上课，还要照顾孩子去学校，没有办法送小青过来餐馆。小青就说，让老板来接她。我提醒说，老板不知道我们的夫妻关系呢。小青就说，没关系，她到街角等。就这样，后来变成在餐馆关门以后，经常也是老板送小青回家。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不，我不是说年龄而是心理。你知道，人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是不一致的。你曾经说，我比我的年龄老十岁，就是这个意思。那个时候，我比当时的我还要年轻十岁。开始当老板送小青回家的时候，我还觉得不应该这样麻烦他，倒是小青觉得无所谓，说，反正我们可以省一点油钱。”

“哈哈，”Lisa凑过来，把手中的酒杯碰他的脸，“我敢说，小青从小的家境一定不是很好哟，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占小便宜的想法呢。你们这些大陆中国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呢？”

他这才注意到，她有点儿醉了。所以，他也不再解释，解释说当时的大陆人就没有几个家境好的，当时的大陆人，人均工资每个月只有几十美金呢，他只是继续把这个故事讲完，也许，他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也许，他只是想象小青也在这里，听着他的故事。

“后来，有一天在我上班的时候，老板突然把我叫到房间，很气愤地问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小青和我的夫妻关系。我一下就呆住了，面红耳赤，觉得撒了谎。老板和你一样，用‘你们大陆人’指责我：你们大陆人，都喜欢撒谎。”

“是呀，”Lisa已经又干完了一杯酒，“难道不是吗？我爸爸就一直提醒我，说大陆人都是喜欢撒谎，可是，他却娶个大陆女人做小老婆，现在也是整天往大陆跑找女人耶。”这样说着，她就红了眼睛，“你这个大陆人，会不会也是骗我呢？”

“Lisa，我们回去吧？”

“不，”Lisa又倒了一杯酒，同时给他的杯子里倒了一杯，“你还是第一次跟我讲你过去的故事呢。这么多年，我难得听到你的过去耶。我要请下去。”

“好吧。”他把酒杯轻轻地摇晃几下，让酒水和空气中的养分充分混合，这还是Lisa教育他的喝红酒的方法，然后一饮而尽。

“如果现在，坦率地说，我会根本不在乎我曾经对老板撒谎。所以，大陆人也不是天生会撒谎，Lisa，你知道我的这些都是在生意场上混出来的。但是当时，我脸都红了，我觉得对不起老板。其实，那算个屁事。但是因此，老板让我选择，说他的餐馆规定不能夫妻都在里面工作。靠，一个十几个员工的餐馆，还他妈的和IBM学习起管理规则了。但是，我立刻就答应了，答应我辞去工作。我甚至都没有和小青商量这个事情。因为，你知道，小青的英语不好，找工作虽然容易，但是毕竟这里面也熟悉了。而且我还可以在学校申请一个part time的工作。所以，从经济上、便利上，我辞工对于我们家庭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嘿嘿，最终你连老婆都丢了。”Lisa毫无顾忌地喝光了酒，把自己的空酒杯放进他的酒杯中，毫不在意他就杯中没有喝光的酒，“老套了，Darling，生活就是这样。你失去了小青，又有了我，而下一个却不知道在哪里等你呢。”

二师兄端着一个大盘子走进来，上面是两碗热腾腾的元宵，看着他们，点头说：“你们是不是找一张餐桌吃去？”

“不了，”Lisa说，然后拿起调羹，舀起一点儿汤，喝了。点点头，对他说：“我想你也没有什么胃口在这里吃汤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