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以往的评论里提到不管作者原意如何,电视剧《北平无战事》给予人们一个印象,即这部戏的正面人物是未曾出场的建丰同志(蒋经国),铁血会骨干曾可达和蒋经国青睐的经济学教授梁经纶。此论一出,立即招致批判。有评论说蒋经国也干过暗杀等坏事。在他一生里大部分的时间还是一个独裁者。还有人联系最近国民党在台湾举行的九合一地方选举中败北的事来证明蒋经国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蒋经国确实是独裁者,搞过特务政治,但是他后期接受了民主自由的普世价值,完成了思想上的飞跃。他抛弃了做明君的初衷,开放党禁,报禁,实行国家领导的普选,还政于民,和平地完成了台湾的民主转型。今天台湾人民能以手里的选票决定国家领导人,蒋经国功不可没。政党交替执政本来是民主政治的常态,但是让我吃惊的是很多海外华人依然抱着成王败寇的观念,视国民党败选为民主政治的缺陷。他们对中共能长期控制大陆很赞赏,视其为一种成功,觉得很了不起。读到这些评论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悲哀,很替中华民族的前途担忧。我想起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里的话,他说得很不中听,但却句句击中要害。我们中华民族性里的奴性真是根深蒂固,难以改易的。看当今中国大陆号称什么盛世,实际上不过是人民“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最令人无语的是做奴隶不怨其苦,反而做得有滋有味。看到那些自由民,非但不羡慕,反而还鄙视。这就好像缠过脚的女人站立和行走都困难,极为不幸,理应受到同情。但若自己不以为苦,反而以保存了“国粹”为傲,每每爱以三寸金莲示人,还要视天足为丑陋,那就悲催到家了;如果做了太监不以为悲,反以能随时亲近皇上而为荣,时时流露出对性生活的鄙视,厌恶和万分的不屑,那就告诉人他连灵魂也一同被阉割了。最可恨的是自己有做奴隶的癖好也就罢了,却认为人人都得心甘情愿地做奴隶,否则就是大逆不道。更为可恨的是一些人跑到海外,享受着美式,英式的民主,却时时回味过去做奴隶的滋味,留恋不已,甚至在网上发帖呼喊什么中国需要明君,“跪求海外华人支持习近平,支持共产党”。自轻自贱,堕落如斯,有这样贱的国民,中华民族还有明天吗?我们唱了几十年“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到如今还有这么多甘为奴隶者,叫那些为争自由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先烈们情何以堪啊!
以史为镜可知兴衰,历史是最雄辩的。《北平无战事》里大多数人物都可以找到生活里的原型。剧中燕京大学校长,经济学家何其沧就是以燕大校长,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陆志韦的事迹为原本的。陆志韦是留美学人,与燕京大学创始人司徒雷登有很深的渊源。司徒雷登曾经是他的证婚人。陆志韦也确实于一九四八年出面保护过示威游行的生。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九日国民党军警围困了燕园,强行进校搜捕中共地下党员和左倾学生。在208师林团长监督下的师生大会上,陆志韦发表讲演,痛斥国民党当局对学生的迫害。结果燕大没有一个学生被抓。在《北平无战事》里他是国共两党都想利用的对象,因为他是当时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好友,对美国的态度和政策有影响。当然,编剧把何其沧对美国的影响夸大了很多,不要说何其沧,就是司徒雷登本人对美国对华政策的影响也是有限的。司徒雷登和马歇尔以及美国国会和政府都有一定矛盾,他自己最后也很不得志。这些在毛泽东的《别了,司徒雷登》里也有提及。陆志韦敢出面保护学生在当时并不稀奇,也不一定是依仗和司徒雷登的关系。其实民国时期出面保护学生的教授和校长很多,当时的国民政府对大学教授们还是给一点面子的。当时全国所有教会大学环境都很宽松,马克思的书学校图书馆都有,也向学生开放。中共地下组织在教会大学和中学非常活跃。中共后来的一些高级干部如黄华,龚普生,龚澎姐妹等都是和司徒雷登关系很好的燕大学生。陆志韦虽然接受西方教育,又长燕京大学多年,但他毕竟是中国出生,成长,还是一个夹杂着传统士大夫味道的中国人。对燕京大学这个由美国教会资助,有充分的学术自由的大学陆志韦还是不满意,一心要想办一个“中国式的”大学。在他思想深处民族主义远高于自由,民主等普世价值。剧中对何其沧的描写很符合陆志韦当时的情况。
焦晃演的何其沧很到位,不温不火,恰到好处。最难能可贵的是整个戏看下来,不着表演的痕迹。演员入戏深,演员和角色融为一体。何其沧的儒雅,清高,睿智,随和等性格特点都很自然地体现出来了。若非有很扎实的案头功夫,生活体验,绝难做到这样。当何其沧得知梁经纶的铁血救国会骨干身份以及他和蒋经国的关系后,他并没有表现得一惊一咋的,而是立刻表示了理解,并说“国士待之,国士报之”。这实际是对梁蒋关系的赞许。何其沧的这种表现很符合他的教育背景和性格。因为当时大多数自由知识分子并不认为国共两党应该兵戎相见,还是可以谈判的。及至蒋经国反腐失败,共产党兵临城下,梁经纶极端失望的时候,何其沧还有意安排梁经纶随他访美。他心里很清楚,也相信,到美国去对梁经纶是最好的选择。这种态度也间接地传达了何其沧对时局的判断,且很符合这样一个有国际眼光的高级知识分子的文化水准和为人处事的态度。唯一不足的是何其沧从一开始不喜欢方孟敖到喜欢而且接受他为准女婿的转变不太自然,没有说服力。不过这也是编剧的问题,非演员之过。在方孟敖和何其沧同时出现的一些戏里,因为有了何其沧,这些戏才能让人看得下去。焦晃在这里起到了“人保戏”的作用。
何其沧这个人物写得成功,演得也精彩。从焦晃的表演可以看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的深刻影响。他遵循斯氏的理论,遵守生活的逻辑,在规定情景中真诚地去感觉,去想,去动作,去生活。我不知道他是否写角色自传,但他一定对这个人物的一切烂熟于心,不断体验,缩小自己和角色在性格和气质上的差距,直到“成为形象”。反观一些演员,特别是年轻演员,不下工夫研究剧本,不认真体验生活,以为能做到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就够了。他们的表演也可以比较流畅,但不免流于肤浅,他们呈现出来的角色和剧中人也就不是一回事了。
再回头看看何其沧的结局。何其沧最后和梁经纶到了美国。随着以后时局的变化,他很有可能最终滞留美国。感谢编剧给他这样一个结局。虽然寄居他乡,道不尽的离愁别绪,思乡之苦,但却胜过留在故乡遭受屠戮摧残。何其沧在生活中的原型陆志韦教授选择了留在大陆建设中国式的大学。在1951年开展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陆志韦作为 “亲美、崇美、恐美”的典型和美帝侵略的帮凶被重点批判,斗争。他和司徒雷登及其他美国教授的友谊也被视为卖国行为而受到质问和批判。在《北平无战事》里何其沧指责国民党用方孟敖来清查央行北平分行,是要儿子来查老子是有违人伦。在燕京大学的全校批斗会上,陆志韦的女儿陆瑶华却被逼上台面对面地批判陆志韦,上演了一出“大义灭亲”的戏。陆瑶华随后又在报上发表了《控诉我的父亲陆志韦》的文章。陆志韦很快被调离燕大,到中科院语言所去搞研究去了。在紧接着的院系调整中燕京大学和全国其他二十一所教会大学一起被拆散,合并到其他院校。陆志韦于文革中再遭凌辱批斗,后下放河南。他在一九七零年获准回京后郁郁而终。这位始终把民族主义置于民主,自由的普世价值之上的爱国学者最终没有实现要办一个中国式大学的梦想。我常常想,由一群没有独立意志,自由精神的国民组成的民族会是一个强大的,有希望的民族吗?民族主义和民主自由的普世价值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