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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们一起准备七七高考

(2017-12-08 10:07:26) 下一个

二零一七年是中国恢复高考四十周年。一九七七年,国家正式宣布恢复因为文革停止十年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当时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震醒了许多看不到希望,看不见生活出路的年轻人们。让许多或痛苦挣扎,或懵懵懂懂,被芸芸众生裹挟着,好象漫无目的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人们,看到了地平线上的一线曙光。

还记得,听说国家即将恢复高考后,单位里年轻同事都蠢蠢欲动,各显神通,找复习材料,跟领导软磨硬泡地请假专心复习…..

斗转星移,岁月荏苒,那以后不经意间四十年过去了,当年有些人和事却好象刻进心中岁月的年轮,难以忘怀。多年以来总想写点什么,写写当年和同事们一起准备高考的日子。今日终于落笔,是为对四十年前那个命运转折点的一点纪念。

1.小游

小游是工艺研究室的,她们室有两男两女四个技校毕业的年轻人,据其中一个跟我比较熟的小孟说,他们几个人都想参加考试。

小游是个面容清秀的女孩,颀长的身材,一头浓密的黑发随便挽在脑后,象牙色的皮肤,眼睛又黑又亮,高挑的眉毛让她看上去有些男孩子的英气。后来有人告诉我,小游是中日混血儿, 妈妈是日本人。她人很聪明,声音也很好听。记得单位里搞个什么纪念活动,她大大方方地担任主持人,那挥洒自如的神态,令我倾倒。她遇事脑子反映极快,记得有次为什么事跟她一起骑车出去,她在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有空就钻,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害得我追她追得好苦。在工艺室得几个年轻人里,小游很显眼,跟其他几个人关系也都不错,据别人告诉我,她跟其中一个叫小马的男孩关系更近些,好象在恋爱。小马中等身材,跟小游站在一起差不多高,又一副腼腆的样子,不怎么爱说话,跟小游性格好象反差很大,气质也完全不同,不懂他们俩怎么会走到一起的。我猜小游可能会考工学院,在工科技术领域深造;当然,也有可能考外语学院日语专业,毕竟她有其他人没有的先天优势。

可就在备考这当口,小游出事了。

那天下午,我看见院子里乱哄哄地站了不少人,大家都在神神秘秘地说着什么。这时候看到小马背着小游从屋里走出来,旁还有医务室贾大夫。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什么事。旁边的人告诉我,小游晕倒了。科室头头和贾大夫正一起安排单位司机小赵送小游和小马去医院。

后来直到我离开也没再见过小游。据知情人说,小游晕倒不是生病,而是怀孕了,而且她孩子的爹并不是传说中正跟她谈恋爱的小马!那件事以后,小游就把工作换到远离市区的滨海区,跟她真正的男友团聚去了。

至于小游是否参加高考,无从知晓。她的孩子如果顺利降临人世,现在也该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了。

2.小孟

小孟是个好看,安静的女孩,有一头自然卷发和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她在跟我说话时候,她的大眼睛总象含着个问号。也许我们都是喜欢安静的人,所以比较常在一起。小孟虽然是学技术的,可她却喜欢写作,她看过很多书,一直梦想学文学。她考大学是借此机会跳出现在的行业。她的这个想法让我有点不解:人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学文学,今后能干什么呢?不解归不解,我还是没好意思深问,在一起时只是交流一些复习内容,一些数学题的解法--考文科也不能不考数学不是?
高考结束后,小孟来找我,说她对自己高考的作文很满意。她写了一篇记叙文,是以主人公唱歌开篇的。至于数学,她说考得不好,有一道求绝对值的小题目都没做对,挺遗憾的。

我为小孟高兴,觉得她一定会被哪个大学文学专业看中。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小孟落榜了,她的文学梦就此碎了。知道消息后她来找我,见了我欲言又止。我注意到她的手在轻轻地颤抖,可我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我进大学后回单位玩儿,再没见到小孟。问了同事才知道,小孟结婚了,嫁到别的大城市去了。也许那个城市能给小孟一片新的天地,让她能圆自己的梦。

3.小王

小王是机修车间的工人,个子不怎么高,很瘦,人很机灵,对技术爱钻研。他们主任很喜欢他,还让他给车间其他人工人上课,在单位也算小有名气。高考消息传出,小王也积极备考。后来听说,他有一对双胞胎的弟弟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也在紧张地复习。当时挺羡慕他的,家里那么多人一起复习,互相也有个照应。高考后他两个弟弟都考中了,一个进了医学院,另一个进了工业学院。而小王却没考上。据说他成绩也到了分数线,只是作为年纪大些的考生,没有被任何大学录取。这之后,小王并没有气馁,考上了电视大学,毕业后还在原单位工作。相信以他的聪明劲,肯定后来也是独挡一面的能人。

巧的是我上大学后,有一天去阅览室看书。图书馆一位十分慈祥的李老师跟我攀谈起来,说,我知道你,我儿子跟你原来是同事--这世界真小,原来她是小王的妈妈--我这才注意到,李老师笑容可掬,却瘦瘦的,身材跟小王十分相像。这以后,李老师见了我就聊几句,话里话外颇有些含义,吓得我后来都不怎么敢去阅览室看书了,在路上见了她也远远绕开走。

直到毕业后留校工作,碰到李老师,她都会细声细语的“敲打”我两句,“。。。,最近怎么没来阅览室啊?有朋友了吗?别再挑啦。。。”每每弄得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4.小孙

小孙跟我从同一学校毕业,是我的师兄,早一年到单位。我去单位工作前就听说过他在我们学校的一些传闻。当时有点怕,现在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太大不了的事。只是当时觉得应该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小孙小伙子高大挺拔,在单位混得挺熟,跟同事领导关系都不错。作为“老”职工,见我第一面时他吃惊地说,是你,怎么会是你呢?我被一个同龄人这么盯着看,迥得手脚都没地方搁,不知如何作答。以后小孙见了我都是高高地扬着头,似笑非笑,一脸的不屑。好在我们虽然同科但却不在一间办公室,除了开会,平常工作没啥交集。我跟其他同事也慢慢熟起来,才躲过许多的尴尬。

单位里的年轻人们备考时,小孙并没有参与。据说他觉得工作不错,他对自己现状很满意,觉得没啥考大学的必要。我们埋头复习,他却很是逍遥自在,一身的轻松。

不过我考上大学可能对他有些触动。其他科里要好的同事也鼓动他考大学。于是,第二年,他也参加了高考。不知是他心里并不真想考,还是准备不充分就上考场了,反正开始他没被心仪的学校录取。后来,他真收到一纸录取通知,打开一看,是本市师范学院政治系。那年月没什么人想当老师,小孙对学政治也没兴趣,终于没去报到。

5.我

那时的我比较幸运,中专毕业后没有到边远地区当知青,而是分配到当时我工作的单位当中文打字员,每天在临近退休年龄的老打字员带领下背字盘,学打字。老师教得耐心细致,我虽然觉得有些好奇,但想着一辈子会守着这台打字机和几大盘子铅字,千百次地重复按下那个手柄,就觉得没什么动力。不过我比较听话,干起分内分外的杂活儿不惜力气,偶尔也抖些个机灵,卖弄个小聪明什么的,在单位里人缘儿还不错。后来还主动要求到跟单位对口的地震重灾区支农一年,颇得领导赞赏。其实当时到农村去,也是一时冲动,并不知道自己去了能为那里的人们做点什么,但完全没有取悦领导等杂念,结果却有点歪打正着,引起预料不到的结果。

高考那年下半年,我刚从农村回到单位,九月或十月份吧,记不清了。我被人事科科长召去谈话。科长其时大约四十岁左右,单位老职工都叫她小马。小马不漂亮,但人很有亲和力,说话也是一句废话没有。这次叫我过来,开门见山地说,单位现在有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我们决定推荐你去。我到单位没到两年,虽然也想过以后努力工作争取能上大学,可觉得这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目前还遥不可及的事,所以当“幸福”突然降临时候,我当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可能我吃惊的表情把小马弄糊涂了,她反过来问我,怎么,有问题吗?我这才一下子惊醒过来,语无伦次地说,当然,我愿意去。可是,大学会要我吗?会不会考试啊?小马说,这个吗,估计会考一下,可能还是要做些准备。


我马上联系了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她前一年被推荐上大学。她以前在手表厂工作,大学学的是精密仪器--当时的热门专业。她告诉我,考试很简单,就是把被推荐的学生找到一起,招生老师问了些问题,大家轮着回答一下,题都不难,大都是时事新闻那类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担心考试的事。时隔不久,就传出要恢复高考的消息。当时心里好像还有点失落,想着这下谁想上大学都可以了。社会上能人这么多,没了单位推荐,考不考得上很难说。我自知我的知识结构有自己的一些优势,也有非常明显的短板。一时间高考这个事弄得我心绪不宁,不知从什么地方着手复习。还好这之后不久,妈妈下班时兴冲冲地拿给我一摞手抄的习题,说是小王阿姨给你的复习材料。我一看,习题是用蓝垫纸复写的,有好几百道题吧。于是开始做题,有不会的向尚在中学的妹妹请教。在单位也常和前面提到的小孟交流复习结果。慢慢地,好像上了复习轨道。

高考前一个月的时候,小孟他们几个都没人影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室主任老高--一个高声大嗓的中年人--放他们高考假,让他们都回家复习去了。等我知道了这个消息,离高考只有三天了。我找到我们室主任老孙,想请假复习,毕竟有人已经这么做了。老孙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想了一会儿,说,可以复习,但还是不要脱产,每天来上班,到会议室复习吧,有事好找你。我心里悲痛万分:我刚参加工作,正学徒呢,离高考只剩三天时间了,有啥“国家大事”非得找我不可,唉。

老孙是江苏人,毕业于南京大学,长相和说话口音都非常象周总理,只是缺少点国家领导人的那种强大的气场。平素他对我挺器重。不久前跟老孙说起参加高考的事,老孙竟然跟我商量,你能不能不考大学,找个学校去旁听,不要脱产。老孙不希望我上大学,想让我留在单位,因为确实单位确实缺能干活的人。而我本是个比较懦弱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不敢跟领导争辩。

说到我的高考,还不能不提到一个人,那就是佟“大爷”。佟大爷是单位里老同事中带我的老师之一。同事们叫他“大爷“,并不是因为他年纪大—当年他大约四十岁左右--而是因为他是那种“天上的事知一半,地上的事他全知”的半仙式人物。佟大爷广州人,具有南国人明显的相貌特征:小个子,高眉骨,黑黝黝的面皮,小眼睛总是一眨一眨的。佟大爷额前发际线处,长了个拇指盖大小的肉包,同事们打趣说,那个包里藏着他所有的知识和智慧。他早年报考北京大学,父母都极力反对。当年十八岁的佟大爷自作主张,从家里偷偷跑出来,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毕业后分到单位,娶了本市姑娘,安居乐业,没有再回广州。对于自己的学术背景,佟大爷很自豪。一次他指着单位清华大学毕业的小钱说,不信你就看,我们北大,清华毕业的人到哪儿都是骨干。佟大爷说的没错,小钱的确是他们科室的主力,他中学毕业于著名的上海中学,然后又考上清华。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小钱考上了母校清华大学的硕士研究生。

当时听说我要报考大学,佟大爷主动找来自己中学时候的各种课本借给我复习。说是复习,其实好多东西根本就是从头学起。高考结束,我自己感觉不好,没什么把握,随便报了几所大学,觉得不管什么学校,能进大学就行。接到本市一所大学录取通知后,佟大爷觉得非常遗憾,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呢,什么学校你都去啊?那算是什么大学啊,搁在过去人们都叫它们 “野鸡大学”。没办法,北大毕业的就是牛,在他们这些名校毕业的人眼里,除了北大,清华,哪儿还有别的大学啊。他虽然这么说,在我大学期间,他对我还是一直很关注,在学习方法上给了我许多十分具体有效的指导,让我十分受益。后来我考上一所不错的学校的硕士研究生,兴冲冲地跑去跟他告别。佟大爷一脸欣慰,说,好,好,好,你走这条路也行—--这是后话。

回过来再说考试。心中笃信“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至理名言,昏天黑地地复习了些日子。终于要去考试了。我的考场在离家挺远的一个中学里。从家到这所中学,差不多是穿过整个城市。第一场考政治。那天清晨,我衣着单薄,骑着家里那辆比我年纪还大的自行车,顶着凛冽的寒风,匆匆赶往考场。在过一座大桥时,突然一个行人斜刺拉地迎头冲到我对面,伸手抓住我的车把使劲一推,然后急速跑开了。我在这突如其来的外力作用下,连人带车都翻到在地上,我整个人一下子被甩了出去老远。我咧着嘴,奋力站起来,想在车流,行人中寻找那个肇事者,可却一无所获。这时有个貌似遛早的人走过来对我说,你没事吧,别理他,那是个神经病,常在附近捣乱。我想就是找到肇事的人我也没时间和他周旋,于是顾不得伤痛,继续前往考场。不过经过这一摔,我的头脑倒清醒了许多。

政治考得好像还凑合,试题有马列主义三个组成部分,还有时势新闻什么的。记得考场好像没有暖气,屋子里很冷,冻得我混身打颤。下午还有一场,中午休息时匆匆跑到朋友小曹的单位,讨了顿午饭吃。小曹特意买了米饭和红烧鱼犒劳我。当时饥肠辘辘,那条鱼吃得好香。

接下来几场考得有好有差,让我的心情像坐上过山车,时起时伏。考得不好的时候几乎想放弃了,后来还是咬牙坚持下来。记得最后考外语。考完出来自觉还满凑合的。这时听到走廊上一个女生在大声地说着什么。一看,这人我还认得。她是个混血儿,有双灰蓝色的眼睛和一个十分俏皮的鼻子。小时候她就住在我家附近,后来她好像是工作,结婚就搬走了,没想到在离家这么远的考场碰到她。正在纳闷,她已经走到我面前,大声问,试题里那个“贫下中农”怎么说呀,从来没听过。那年代学外语,学的大部分都是有关“阶级斗争”的政治词汇,象“贫下中农”这种词还挺常见的。我脱口而出,挺得意地告诉了她。心想,别看你从小得到妈妈真传,考这些词也不一定考得过我。果然,后来得知,她那次的确没考上大学。

考试结束后等待结果的过程象在跑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极考验人的耐力。等收到录取通知,都已经精疲力尽,激动不起来了。两个多月后,我走进了大学,报道那天记得是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八日。

后来知道,我以只高过录取线几分的成绩“险“胜,成功地混入七七级的”阶级队伍“。在同班同学的高考成绩中处在中下游—还好没有垫底。大学同班同学中高考成绩好的大部分都参加了高考补习班,得到有经验的优秀老师的倾情辅导,还参加了一些模拟考试,结果比我单打独斗的成绩强很多。

四十年前的那次高考改变了千千万万人的生活轨迹。这在短时间内发生的,近乎奇迹般的命运转折,波及面之广,影响人之多都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用怎样的浓墨重彩描述都不过分,这个转折值得永远地载入史册。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可以算是那个事件的一个小小的载体,都有一定的代表性。正是那年经过各种磨难和拼搏,踏入大学的这些人,组成了一个特殊人群,他们由此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七七级“。


在键盘上敲下上面最后几个字,完成了一桩多年的心愿。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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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l4j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家宴' 的评论 : 是的,可惜领导不让请假,不然可能结果会更好些。不过跟许多条件更艰苦的考生比已经非常好了。
l4j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五湖以北' 的评论 : 谢谢!
l4j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老生常谈12' 的评论 : 了不起,佩服。

我是很幸运,没有经过上山下乡。还有就是在各阶段都遇到不错的老师,很感激他们。
l4j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枪迷球迷' 的评论 : 学霸,在哪里都是牛人。
l4j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京工人' 的评论 : 真不容易。聪明加毅力,最终成功如愿。
家宴 回复 悄悄话 和你一样,上班关在机房里复习,混成了77级。
五湖以北 回复 悄悄话 同届,问好
老生常谈12 回复 悄悄话 还是挺幸运的,中专毕业,工作了再去考大学。

我也就初中水平考的大学。
枪迷球迷 回复 悄悄话 赞。 同为七七级, 拥有类似的经历。 跟你一样,当时不是“复习”,而是现学现考。 四十年来津津乐道的是: 中学干嘛要学五六年。 我当年从九月份知道要高考开始学,到12月中进考场,三个月学完了中学全部数理化不说,还以2%的录取率考上了重点大学,以后读完博士当教授。这得意啊!
京工人 回复 悄悄话 握手77级同道!您比我幸运些,上班能去图书馆复习。我那时是知青,在大队小学教语文,拼音什么的。一旦知道恢复高考,其他知青就回县城复习去了,可校长不让我走,说你走了孩子们就没法上课了。那几个星期我只好每天给孩子们上课,结束后花两个小时走去县城,大冬天的走的满头大汗,找县中晚上的复习班去复习,第二天早起回去给孩子们上课。那段时间没有足够睡觉累坏了。幸好还是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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