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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华诗人的故国想象与生命体验

(2016-07-29 15:36:50) 下一个

美华诗人的故国想象与生命体验

——评吴唯唯诗集《柔软的金刚钻》

彭朝琴  鲁东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 2014110045

摘要:在《柔软的金刚钻》中,美国华裔诗人吴唯唯在现代诗歌中融合中国传统的古典意象,在“漂泊—伤感”和“去国—乡愁”为主题的诗歌中诉说着对故国的想象,并围绕人的生命体验进行了诗意的探索。这使吴唯唯的诗意书写不同于两岸三地的中国诗人,也独立于早期美国华裔诗人的诗歌创作。

关键词:吴唯唯;《柔软的金刚钻》;故国想象;生命体验;古典意象

诗人吴唯唯,山东青岛人,现定居旧金山湾区,从事生物医学研究。2007年,她以舞曼西楼为笔名在海外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柔软的金刚钻》,近六年来再版三次,用真情打动着熟悉和陌生的读者朋友。

作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留学美国的华裔诗人,吴唯唯少有北美“淘金热”和修筑太平洋铁路时期中国移民的生活苦难感,也不像六七十年代台湾留学美国的诗人余光中、郑愁予那样充满“寻根人”和“边缘人”的哀婉和感叹。随着二十一世纪的到来,社会科学的进步,多种因素和矛盾的对立统一形成的大环境,影响着美国华裔诗人的身份想象和生存思考,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观念从对抗转向互动,留美诗人在感性和理性上获得了新的体验。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诗人吴唯唯虽定居旧金山,却借了中国传统的古典意象骋怀抒情,在“漂泊—伤感”和“去国—乡愁”的主题构思之外,围绕人的生命体验进行了诗意的探索。吴唯唯的诗意书写与两岸三地的中国诗人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在美国华裔诗人当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

初读吴唯唯的诗集,笔者明显感受到她与灵魂对话的热情。在诗歌创作中,很多诗人会选择一种自语的方式,笔尖所及之处恰似种植园经济式的自给自足,而吴唯唯在沉静和自省的同时却执着于对话自己、世界和他者,无论是抒情写意的诗篇如《血色的傍晚》、《我睡了,梦却醒着》、《钟声》,还是托物言志的诗篇如《黑豹》、《鹰》、《流萤》、《灯》,又或者体悟爱情真谛的《落日的纯情》、《约会》、《鱼之恋》等,甚至直接对宇宙和生命作形而上思考的《生命》、《黑暗》、《死亡》、《诗意》、《人生》、《孤独》,诗人无不表现出一种对话的欲求,在题目中直接带“你”的三首诗中,诗人更是淋漓尽致地展露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我曾追随你到彼岸/你已离开/……/我突然恍然大悟/你已离开彼岸”(《离开你》),“如果再让我选择/我还会选择你/因为你从大漠走来/带来北方铿锵的硬雨/当世界将你掠夺/使你执着的生命清贫如洗/我无法想象你的痛苦/喷上苍白墙壁的/是你的灵魂之血/……/我在想象着今天的你/刻骨铭心的痛是否已离你远去?/你已不再孤独?/你已到达了理想的彼地?/你,还是那个你?”(《你!》),对话式的表达拉近了诗人和读者的距离,使诗意晕染开来,诗人真诚地在与心灵对话,与读者契合。

这种“对话式”的诗歌中无疑包含了“漂泊—伤感”和“去国—乡愁”的主题,从中透露了吴唯唯对故国的独特想象。异质文化与母体民族文化的疏离使吴唯唯渐渐感到“灵魂里厚厚的老茧/使一个民族成了路人”(《路人》),在孤独的夜里,诗人顿觉“离开越久,回归越难/最怕的,是这移情别恋”(《夜情澜》)。曾有两岸三地旅居经验的留美诗人余光中在《乡愁》中说“……/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他把对故土人事的思念融入“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等具体意象中,身份认同的焦虑感使余光中一直以“寻根人”和“边缘人”自居,于是余光中的乡愁里有落叶归根的满满期待:“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我便坦然睡去”(《当我死时》),他用移情的方式把对故乡的思念寓于母亲的呼唤中:“就像小的时候??总似乎听见,远远/母亲喊我吃饭的声音/可以想见当年/太阳下山汗已吹冷/五千年深深的古庙里/就亮起一盏灯/就传来一声呼叫/比小时候更安慰、动人/远远,唤我回家去”(《呼唤》)。而吴唯唯的乡愁却截然不同,世界在变化,几代美籍华人对中西文化和身份认同有着越来越自信的体验,吴唯唯对故乡虽有记忆,却不像余光中那样固执地回忆童年,而是用一种严肃的眼光审视当代中国与自我的关系,因此吴唯唯对故国会有一种“久违感”和“隔阂感”。但是吴唯唯又不仅仅停留在私人体验上,她着眼故国的事“村庄永远和雨水相守/带给他们丰足,也带给他们饥荒/……/请你告诉外面的世界,我的弟兄/一些村庄永远的忧伤”(《村庄》),关心故国的人,“故乡也有伤心地/贫者贫,糜者糜/夜昏难耐,浸雨披襟睡”,当回到故土,吴唯唯禁不住声嘶力竭地喊出“让我拿什么去见你呢,我的乡亲?/今天我真的衣锦还乡/可你仍然抱着一捆湿柴/等着,等着一个晴天“(《还乡》),和祖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吴唯唯眼中更多地看到一个民族的苦难史。

在“漂泊—伤感”和“去国—乡愁”的主题构思之外,吴唯唯围绕人的生命体验进行了诗意的探索。诗人用“傍晚”、“黄昏”、“坟墓”、“黑夜”、“荒原”等灰色调的意象和“时钟”、“流星”、“风筝”、“流萤”等瞬息万变的意象,表达出悲凉苦闷却义无反顾的斗争心态。纵使“红叶带走了十月/一个空荡荡的傍晚/山路上你没有走来”(《血色的傍晚》),纵使“我们已被人性饱和/被权力饱和”(《黑暗》),诗人也要拥抱孤独,“我远离拥挤的群类/在月蚀的山巅悲鸣”(《孤独》),抛下生活的喧嚣和繁杂,“我选择独行如一页白纸/在狭窄的路口/忽隐忽现”(《昨日之痛》),“终于,/……/荒野的山风/正在呼唤着/一个同路的魂灵”(《荒野的山风》)。这是一条独自战斗的道路,诚如吴唯唯自己所言,她要做一颗柔软的金刚钻。而另一条世人都将面对的生存与死亡之路,吴唯唯也有自己的理解,生命虽然有“尊严”和“痛阈”,但是“没有和平的忧伤”,死亡是“走向白色的天堂”,死亡“留下黑色的脚印”。吴唯唯坚信万物平等,生命在时钟的指针上“承受着欢乐与痛苦的重复”,个体的记忆将“刻入生命的岩石”,“融入大地的永恒”,死亡让一切对立和矛盾归于虚无,死亡消解了无耻和崇高,富有和贫穷,爱情和复仇,甚至消失和存在。这种以死亡反观生存意义的写作已经超越了直接对死亡的反抗,死亡对万物平等,区别只在生与死之间的过程,过程的迥异体现了个体性的价值,吴唯唯对死亡的主体性思考带有存在主义的影子。

女性写作的“个人化”和“私人化”特点在吴唯唯的诗集里也充分地体现了出来,尤其是通过对爱情的思考。《与夏夜空气的对话》《空空的停车场》和《落叶》表现了鲜明的个人情感和确切的爱情主旨,《约会》《夜交藤与合欢皮》《爱的请求》等篇也有着充实的爱情内涵。“让我就这样轻轻地倒下/我最亲爱的/饶恕我,如果我错过了你的理想/让我在你的必经之路上/做一块铺路石吧”(《我最亲爱的》),令人联想到席慕容那首《一棵开花的树》:“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一为树,一为铺路石,前者把少女的怀春之心表现得淋漓尽致,后者则表达了诗人对爱的坚贞奉献。在诗歌世界中,“任何一种抒情传统,在经历了长期的历史嬗变之后,都会在形象方面形成诸多的原型意象,在主题方面形成诸多抒情母题……原型意象和抒情母题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前者是后者的载体,一定的原型意象表达、暗示一定的抒情母题。如浮云与思归、大雁与怀乡、流水与伤逝、杨柳与惜别等。”[1]吴唯唯的“铺路石”作为表达爱的意象,为爱情抹上了无私奉献的色彩。在男女的关系上,吴唯唯用一语道破玄机的小诗展现了在多元社会里男女关系的复杂性,“你常想该娶个老婆回来养着/你又想娶个老婆养活自己/你是个痛苦的光棍儿”(《娶》),“一条红腰带/系不住你的裤子/一条红裤衩/保不住你的贞洁/你照样挥霍如同去年”(《本命年》),在物质世界极度驳杂的情况下,女性应该如何经营自己的生命和精神,如何对待自己的理想和爱情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命题,吴唯唯用诗歌提出了自己的思考,意思戛然而止并意味深长,却没有给出明确答案,目的也是为了激起读者自己寻求答案的兴趣,用开放式的结尾引起后者的参与欲望,与她一起共同建构一个简洁优美的现代诗歌世界。

《柔软的金刚钻》给笔者的第二印象,是诗行间无处不在的古典意象和含蓄蕴藉的诗歌意境。吴唯唯虽身在海外,却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对中国的古典诗歌了解甚深,在现代诗歌中有意识地注入了中国的古典元素。袁行霈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曾对意象进行了如下分类:自然界的,如天文、地理、动物、植物等;社会生活的,如战争、宦游、渔猎、婚丧等;人类自身的,如四肢、五官、肺腑、心理等;人的创造物,如建筑、器物、服饰、城市等;人的虚构物,如神仙、鬼怪、灵异、冥界等[2]。其中,自然界的意象、社会生活的意象和人的创造物的意象这三类在吴唯唯的诗歌中表现得特别明显。

自然界的意象往往是诗人为了写意抒情经常选用的意象,在《人生》中,诗人用“白鹭”这一意象道出了对生命瞬息而轻盈的感触;《秋叶悲歌》中的“落叶”、“蝉”、“秋虫”、“雀鸟”、“流萤”、“梧桐”、“杜鹃”、“万里霞红”、“银色的桃叶”等意象营造出一种落寞萧瑟的悲凉感;《忘情》中也写到了的“蝉翼”、“沙鸥”、“雁”、“白鹤”、“霜风”等等。自然界的动植物作为诗歌意象可以追溯到中国古代的《诗经》和《乐府诗集》,在古代诗歌中,诗中的动植物作为意象不仅是传情达意的工具,有些意象已然提炼成一种民族传统文化符号,留在世世代代的诗人心中。吴唯唯诗歌中的动物意象多是孤独且生命短暂的动物,这些动物意象含蓄蕴藉地表现出吴唯唯个人的生命体验,既对是对中国古代诗歌艺术的传承,也是对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呼唤。

最能撩动诗人神经的社会生活意象莫过于古代的塞外戍守和战争了。《春忆古贤》中的战士戍守让诗人豪情万丈又悲戚伤感,而《古训》那“挖出深藏的古剑/剑背上刻有古人的训诫/上善若水的先人/如出航的船,再没有回返”也让吴唯唯止不住叹息,历史定格在了过去,一切都留在了过去。《塞外悲歌》中,吴唯唯则是以昭君出塞的历史故事入诗,诗尾化用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使悲歌在传统的孤独意境中徐徐回响。郑愁予也曾写过《边塞组曲》,通过对眼下“残堡”、“野店”、“牧羊女”、“黄昏的来客”和“小河”的描述和思考,感叹“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我的行囊也没有剑”,这是一种“忆古惜今”的写作模式。吴唯唯写边塞的诗歌却不同,她常以冷静和旁观的态度写诗,让“昭君”和“战士们”说话和宣泄,这是一种“借古代言”的写作模式,这种情景模式把读者带入历史画面,自觉地悟出一种历史与现代的距离感。

人的创造物作为意象在吴唯唯的诗里也可信手拈来,如“桅樯”“渔网”“钟声”“炊烟”“扁舟”“针线”“酒”等。以“酒”和“渔网”两个意象为例,在《诗意》中,吴唯唯把酒当作诗意喷涌的源泉,酒已超越了社会的功用价值,“一仰脖,你已不再是风花雪月/也不再是喉中的梅核/你是一枚枯叶/粘在我赤裸的脚背……一仰脖,你是两朵桃花/怒放在诗的行间”,中国古代至情至性的诗人多结缘于酒,陶渊明“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李白则“但愿长醉不复醒,与尔同销万古愁”,杜甫“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诗人借酒助兴,以求在微醺之中返归自然,进入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酒”这一传统意象的运用使吴唯唯的诗行弥漫着醉人的诗意。在《网》这首诗中,吴唯唯则通过“渔网”这一意象串联全诗,娓娓道来神秘、深邃、高远和博大的诗意追求:

我恢恢的世界/一眼望去/竟是满目瘢痕/十指梳理流逝的风季/在岁月的发端穿梭//

用一生打捞/留下星星闪光的贝壳/却丢失了大海的呼吸/即使我跪下虔诚的膝盖/却留不住欲飞的翅膀//

每一个完美的结都是十字路口/上路,走向下一个死结/不再用痉挛的双手拆解/当季风到来/鱼群已在他乡落网//

灯塔标着最后的防线/潮水已走出夕阳/我圆睁的目,正渐渐合起/从第一个网眼/我就进入你心海潜藏//

“网”在诗中具有表意的功能,用艺术象征的方式虚化了“世界”或者说生活的实在性,而“贝壳”“季风”“鱼群”“灯塔”“潮水”“网眼”等意象无穷的张力形成了“一生打捞”的宏大意境。吴唯唯用审美的眼光看待生活,固执地认为“恢恢的世界”“满目瘢痕”,却极尽“一生打捞”永恒的贝壳,何等痴情。膝盖和翅膀的距离,就像人牵引着的风筝,肉体眷念脚下坚实的土地,灵魂向往一望无际的天空,人生来是矛盾的,肉体和灵魂永无止境地斗争,于是生活就像渔网上一个个结,让人时时刻刻感到存在的痛苦和虚无。正如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那篇阐释栖居与诗意关系的演讲《“……人诗意地栖居……”》,他十分欣赏那句“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3]。吴唯唯何尝不憧憬诗意的生活,她追求着内心的安详与和谐。

意境是美景和真情融合的产物,意境追求的那“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主要特征和魅力所在。吴唯唯醉心于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古典诗歌意境,以那些带有强烈主观情绪的古典意象为媒,构筑出极具传统色彩的审美意境,唤起了诗人和读者的情感共鸣。除了在中国传统诗词中拾取古典意象之外,诗人还直接表现在大胆融化词曲入现代诗的实验上,这在《一厢情》、《春归》和《随去》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读到“无声连着无声/长亭接着短亭/倦了冷月/月下有人,夜半焚情”(《一厢情》),人们都会想起崔莺莺与张生依依惜别的景象,《随去》里的“已非少年事/两情难寄/憔悴时/莫访旧地”分明让人感到李清照那“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哀婉惆怅跨越千年涌上吴唯唯的心头。

学者王一川曾经指出,衰败的古代生活“内容”是注定要在现代灭亡的;重要的不是留恋古代“内容”,而是把古代“形式”翻转为现代新形式并以此去书写全新的现代性[4]。从这个角度来说,吴唯唯的现代诗写作深受中国古典诗词的影响,但是她表达的却是全新的现代意识。作为受到中西方文化影响的美国华裔女性,吴唯唯不管是在生活层面还是哲学层面,都用自己或委婉细腻、或粗犷豪迈、或平淡简洁的艺术方式,表达着对现代人自主性和独立性的思考。美华诗人吴唯唯诗歌的对话热情和古典沉静,不仅是一种写作途径和策略,更是一种对诗意生活的追求和生命品质的坚守,在当下海外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汇入中国文学的大背景下[5],以吴唯唯等为代表的美华诗人创作亦对中国诗人提供了一定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童庆炳.《文学概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56页

[2]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53页

[3]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M].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196页

[4]王一川.《中国形象诗学》[M].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91页

[5]张清芳、王丽玮.《海外汉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互动关系的再反思——以夏志清 <中国现代小说史> 在中国大陆学界的传播为个案》[J],南方文坛,201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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