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昔年詩卷駐精魂,民族血淚的記憶
“ 讀史識窮天下事,論詩胸有古人情。” ---林則徐
西方史學界流傳一句話:“History is philosophy teaching by example.”其意即”歷史是一種哲學,依靠典範人物以身載道而示現。”人類的歷史是由事件和人物所組成,由於時空阻隔,我們或不能躬逢其會、或無法得見其人。幸而有一些留存的遺跡、故事、傳說、詩文,可藉以遙想過往人物與事件。
好的故事,還要有好的文采來記述,才得以流傳久遠。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1986年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有言: “ Words can sometimes, in moments of grace, attain the quality of deeds.” 其意即語重如山,在關鍵時刻,適切的言語往往能發揮如同實際行動的感人效果。魯迅說:“然而言者,猶風波也,激盪既已,余蹤杳然,獨恃口耳之傳,殊不足以行遠或垂後。” 古人也說:“ 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多少歷史上的豪傑異士,不就是因為記載在《史記》、《世說新語》、《戰國策》中的妙言佳句或經由詩冊、戲曲流傳下的一句一詞,而得以留名於後世,或甚至影響了中國人的價值觀與文化認同?。
濟慈(John Keats)有詩題: 〈多少詩人的吟詠,為流逝的歲月鑲上了金邊?〉(How many bards gild the lapses of time?) ,其中說:
“多少詩人的吟詠,為流逝的歲月鑲上了金邊?
有些篇章更成了我 遐思默想的精神食糧,
或入世、或超脫,我皆可以沉浸於其美之中,
每當我凝思神馳於詩韻之中,壯美感觸常涌現盈滿我胸懷。”
可以說是呼喚詩人們,為歷史書寫,遺後人以有價值的精神資產。
近代中國歷史,自鴉片戰爭迄今,牽涉中外,錯綜複雜,即使以百冊史書來述寫,也難詳盡分析其因果關係。其中的血淚、恩怨、功過、得失,亦每令史家難以下筆。然而,高華說:“官史寫作,一是自我論證合法性,再有就是強調歷史的教化功能。”欲真實回溯歷史的發展脈絡和事件的因果關係並理解當時當事人的親身感受,就必須在官方記述和教科書之外,去挖掘可信的資料。近代中國的風雲人物多頗具詩才,常在詩冊中,留下了對人物、史事的真心話。本書之作,試圖藉由一些親臨近世史事的人物之詩詞、名言為導引,去舖陳折射出近代中國重要的歷史片段和思潮的走向。
夏中義教授曾陪我在上海拜訪王元化先生,話別時,王先生說了:“中國人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何清漣也說過:”咱們中國人對歷史除了故意遺忘之外, 還有記憶失真的問題。”在《張申府訪談錄》,《Time for Telling Truth is Running Out》,一書開頭的引文,美國學者舒衡哲(Vera Schwarcz) 引用了達菲(Bruce Duffy)的句子:
“記憶是我們的傷疤,但比傷疤更嚴重的是現代人的遺忘。當記憶消褪時,同樣消失的是它治理創傷和恢復元氣的力量。一旦這些力量都沒有的時候,我們就失去了自己的歷史和文化意識了。”
舒衡哲又以〈說出真相的時間已無多〉為題,呼籲 “歷史學家是回憶的醫生,醫治創傷、醫治真正的創傷是他的光榮。作為醫生,他必須不顧醫學理論而採取行動,因為病人患了病。所以,歷史學家應該在道德壓力之下行動起來,去恢復一個民族的記憶。”
乙未割台,丘逢甲痛心離台,留下了歷史的証言:“捲土重來未可知,江山亦要偉人持。”孫中山悼劉道一詩:“尚留遺業艱難甚”,而孫中山本人留下的遺業,今日仍是海峽兩岸未完成的使命。”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這一句話, 曾經鼓動了一代的青年學生投入抗日救亡的運動。 後人重讀這些散落在詩冊中的句子,或可穿越時空,回眸歷史重要之瞬間,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吳宓有詩:”世事應同史乘看,千年人海疊波瀾,從知局外評衡易,誰感當前遇合難?”後人評量過住之史事,宜有同情理解之心。至於欲從披覽前人詩冊窺視過往的史事,究竟有何意義?筆者想借用清朝浦起龍在《讀杜心解》的說法:“可見史家只載得一時事跡,詩家直顯出一時氣運。詩之妙,正在史筆不到處。”本書之作,意不在長篇大論,而著重於摘取前人之短語、詩句,在正統歷史記述之外,來審視當年其人其事之遇合。希望這些志士名人殘留在詩卷中的話語,有助於喚醒一個民族的記憶。
清朝劉鶚過山西太原有詩:“眼底關河秦社稷,胸中文字魯春秋。” 秦社稷,指吾土吾民、祖先留下的基業。胸中文字,指他的思想、抱負。魯春秋,指真實的歷史、民族的文化、道統。劉鶚和許多大學者一樣,有為民族文化承上啟下的抱負,相信自己的學問成就,會成為民族文化道統傳承的精神資源。
《孟子,萬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提出了,知其人、論其世,是尚友古人。即能對“當時” 的時代局勢、社會條件,有合理的認識,才能從適宜的觀點來評論古人,以古賢為友。清朝張維屏依此意作《尚友》組詩,其中一則頌司馬遷曰:
“史記繼春秋,意欲法孔子。上承五百年,下開廿一史。
文章妙千古,虛實兼二美。低徊唱嘆中,言外有微旨。”
這些前人的心史、微旨,仍有待後人去發現。讀者如能由誦讀本書中所收錄的詩句,領悟到原作者唱嘆的言外之意,那亦可算是以古人為友了。
本書行文,力求述而不論。瘂弦先生在看了我的初稿後說:”寫什麼、不寫什麼,本身也是一種批判。”一些未能在本書中加以著墨的人物如:張伯駒、流沙河、顧毓琇、吳冠中、沈君山、丘成桐,也是筆者心中國士之流的人物,希望將來可以另外交卷成書。
本書的內容,主要是筆者的抄錄之作,是我的閱讀筆記。為節省篇幅,筆者行文力求簡約,材料取捨在所難免。本書參考資料龐雜,未能一一列出,日後將再設法整理在網頁上。謝謝夏中義、謝泳兩位先生在一些問題上的交流。
感謝洛夫先生為我題寫了書名。感念黃苗子先生當年的題字,也謝謝劉炯朗校長惠賜墨寶。2005年,我在北京和陳樂民、資中筠、茅于軾三位先生見了一面。2008年,我託資中筠先生,請她的老伴陳樂民先生題寫了林則徐的對聯,如今也放入本書中,以為紀念。當時陳樂民先生另寫了一幅“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資中筠先生在電話對我說:“這是他的品味所好。”這原本是鄭板橋自題書齋的對聯,可以說是鄭板橋的藝術心法。大意是,藝術創作,就技巧而論,要用心於以少勝多,以簡潔的筆法表現出豐富的內容,下筆宜刪繁就簡,有如晚秋之樹,沒有密葉礙眼,主幹秀出,一目瞭然;就風格而言,不依循舊規,能別出心裁,領先潮流時尚。本書作者在內容取捨、文字安排面臨困難時,也時常自我提醒要以刪繁就簡為原則。
本書中人物,可說多曾是一時風雲人物,讀者們如果能借由對其詩句、名言的解讀,而對其人的形象和當時之思想、作為有所理解或反思,對歷史有更寬廣的視野,是筆者的衷心期望。並以此作為獻給海峽兩岸下一代的歷史備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