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父亲98岁高龄安详仙逝,几年前一直住在上海的中山医院。 我们经常会回沪探望父亲,有时是我一人,但多数是和先生一起,也曾带上女儿和外孙女一起去看望父亲,四代同堂,其乐无穷。 先生的父母均已过世,他总对我说:“你好福气,父亲在,多回去看看。” 在一次次的探望中,有喜有悲。父亲的身体渐渐地变得越来越衰弱,刚开始他还能自己走动,我每次去看他总是希望他能渐渐好起来,能强壮起来,可是......
父亲虽然不再能多讲话,但是他的脑子一直非常清楚,可以讲比我们这些年纪轻的后辈还好,尤其是关于陶瓷等方面的话题。 我公公留下了一些小瓷器,我们都不太明白是做什么用的,父亲很喜欢它们,就一件件地告诉我们,这个小罐是可以温酒的,这头牛是磨墨用的,从嘴里可以倒出水来...,我总感到父亲是离不开陶瓷的,一旦涉及到陶瓷,他就有说不完的话,他的一生和陶瓷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这使我想起了父亲在休斯顿的那些日子。
1998年9月父亲来美国参加学术活动,先后去了纽约等城市,除了讲演和交流,他也参观了一些大博物馆,最后一站休斯顿。其中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给他印象最深,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请他进库房看了,父亲多次深有感触地讲起:“中国的文物宝贝太多在国外,国内都不如他们。”父亲说:“不看了,不看了,看了一包气。” 为了传播中国陶瓷在国际上的影响,父亲应邀特地在休斯顿做了一场演讲。 地点就在休斯顿最大的华人银行一一德州第一银行大厅里,许多人慕名而来听了这场讲座,其中包括我国著名的美术教育家,版画家杨先让先生。这是第一次我和先生听父亲讲座,也是第一次知道父亲的工作内容,原来我国上万年的陶瓷发展史可以被分为五个里程碑,父亲从材料的化学组成,微晶结构,联系烧制温度的进步,把从陶到瓷的整个变迁历程讲得非常生动,形象,所有的听众都被深深吸引住了,结果提问者太多,原本还有一位财经演讲者只好另外改时,以后再讲了。 演讲结束后,不少人希望父亲能帮忙鉴定一下他们的收藏,父亲现场看了几样,有人想再约,被父亲婉言谢绝。 后父亲告诉我,假货太多,不想伤大家的心。 两天后,杨先让教授带着一位熟人来,是休斯敦有名的宝蒙堂主人燕登年先生,我和先生参观过宝蒙堂,和燕先生有一面之缘,燕先生父亲是国民党高官,家中收藏颇丰,字画,名瓷比比皆是,在被人称为文化沙漠的休斯敦,宝蒙堂是一个例外。父亲做讲座时燕先生不在休斯敦,这次来,就是请父亲专门去他的宝蒙堂再给他讲讲,当然他想让父亲看看他的那些瓷器。 后来燕先生和父亲成了好朋友,燕先生多次去国内拜访父亲,请教了许多有关陶瓷的问题。
我先生原来是搞半导体材料的,在得知父亲的研究方向后,曾后悔地讲:“真应该学习陶瓷材料,这方面中国是强项。” 父亲和他的团队几十年艰苦奋斗,建立了我国第一个陶瓷材料的数据库,通过陶瓷材料化学组成的分析,再结合其他科学手段来帮助鉴定陶瓷文物,不仅可以断代, 而且可以说明产地。 父亲曾讲过有位澳大利亚华人带来一件瓷器请他们鉴定,他们为他开具了证书,当然也为国家增加了收入。 我想有了父亲团队这些现代科学手段,一定能为文物鉴定和考古工作锦上添花,助力不少。父亲还告诉我一件事,有个海外华侨抱了个有些年份的花瓶请父亲鉴定,父亲在花瓶底部打了个小洞,肉眼是看不见的,进行分析,结论不是他所说的那个年代,可他还想出高价要求开具证书,被父亲当场拒绝。
父亲一直在上海硅酸盐研究所工作,是世界陶瓷科学院院士,从小我只是觉得父亲工作很忙,不是出差,就是做实验写文章,很少和我们谈起他的工作,直到听了他的讲座,才知道他的工作是那么有意义。记得那一年,我很小,父亲在苏联莫斯科留学工作,中苏关系越来越紧张,母亲十分担心父亲的安全,母亲带我到上海的中苏友好大厦前,看那颗大厦顶上发光的五角星。我知道那是父亲他们放上去的。现在科技发达了,发什么光都没什么稀奇了,可那个年代,那颗发出亮光的五角星永远留在了我心里。后来知道父亲除了是陶瓷界的泰斗外,还研究特种玻璃,做了许多对国家有重要贡献的研究,我为有这样一位父亲感到无比骄傲。
父亲与母亲相识在大学里,同是化工系同学,母亲是上海滩大小姐,父亲来自安徽乡下,外公本是重男轻女,知道这事后,停了母亲大学学费。 父亲二话不说,跑回安徽老家卖掉分到的二百五十亩土地,付清母亲的学费,母亲顺利毕业。 解放了,划成分,父亲仅被定为出身地主,不然历次运动还不知要多吃多少苦头。 我们父女俩每每聊到这事,必定哈哈大笑,大赞父亲聪明,英明,父亲有今天的事业,母亲也有大贡献。
前几年带了个公公留给我手心大小的紫砂蟾想给父亲在病床上玩玩,父亲一见叫“拿纸来”,那时的父亲已被骨质疏松症折磨的不太能写字,可父亲大笔一挥写下 "刘海戏金蟾"五个大字。 我和老父亲抱在一起,说“老爹爹还有什么不知道,不记得的吗? ”父亲对我呵呵呵呵的笑,至今我还保留着这张珍贵的字条。 父亲干了一番大事业,生活也讲究呢,父亲喜欢美食,衣装笔挺,年轻时还是大学篮球校队队长。每每说来世我们还做父女,父亲也是对我呵呵呵呵的笑,我的老父亲就是那么的可亲可爱。 父亲很喜爱这个小东西,紫砂蟾有一堆堆小点,父亲说你公公是名人,留给你们或许还有什么名堂,父亲拿着放大镜研究了很久,最终并没发现什么。去年11月回沪探望父亲,和父亲约定今年4月再见,不见不散。回美国时,父亲执意将紫砂蟾还我,拗不过父亲,我把小紫砂蟾带回上海的家。父亲静静走了,离约定就差那么几天,父亲不等我了,不见我了,再也不能和老父亲聊家常,听他讲那过去的事情,年年兴冲冲探望父亲的高兴劲也从此结束了,心里真是痛极了。
父亲德高望重,两袖清风,一生献给了祖国科学事业。父亲爱国,爱事业,爱家。大家说天堂里也有古陶瓷,可是少了我们兄妹的陪伴,我们是多么的不舍,永远永远深深怀念我们的好父亲一一李家治先生。
--李真
祝前辈老先生安息!感佩老人家一生为国家作出重要贡献。
小时候家住乌北路(愚园路口),好像离硅酸盐所不远。
当年也听老师讲过研制中苏友好大厦顶上的红五角星材料的故事,很敬佩!
读到”上海硅酸盐研究所“感觉很亲切,因为自己当年在市青联活动时结识了两位来自该所的团委领袖/青年才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