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是一只驴子。耳朵长长的,毛色非常漂亮,在草原上奔跑跳跃。忽然之间,我发现被一群人包围了。这群人脸上完全是空白的,没有五官;个个穿着红颜色的中山装,左上边的口袋别了支钢笔,右手拿着像新月一样弯弯的刀。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像Matrix 里面的电脑人。他们把我抓住,押送到了一个非常热非常黑城堡里面。我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无法反抗,他们先用布蒙了我的眼睛,又用布塞了我的耳朵和嘴巴。最后,我只感觉一道强大的电流冲进我的身体,我被洗了脑。
巨大的恐惧让我从梦中突然醒来。看着窗外白白的月光,白得像我的脸色,使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我想起了小的时候,有时我会在朱沱镇后面的山上玩。有一天快到黄昏的时候,我看到田边有一个小房子,在晚风中,传来有规律而单调的“得的,得的”的声音。我赶紧往那个方向跑过去。逐渐看清楚这个房子其实是个简易的棚子,竹子围的墙,木头搭的屋顶,很破旧。越来越近的时候,一股浓烈的动物臊味,混合着强烈的稻草霉味刺鼻地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继续往门口走去。
当我把头探过去,眼前的场景让我无比震撼: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头矮小、瘦弱和疲惫的驴子被一块黑布蒙了眼睛,被另一块黑布塞着耳朵,正拖着一个沉重巨大的碾子,沿着圆圆的磨盘边,一圈一圈地无休止的走。磨子中间是稻草和竹叶,在磨子的旋转中慢慢流出黄乎乎的汁液。驴子的背被拉磨的架子磨掉了一大块皮,混合着不知是汗还是血还有稻草的碎屑,黑乎乎的看起来十分吓人。驴子的脚有点瘸,走起来一拐一拐的。磨盘周围的一圈路被驴子走了一道深坑,明显比地面低不少。特别是有个坑特别深,每次驴子走到那里都要矮上一截。
儿童对动物,天生的都有同情心。幼小的我只感觉驴子非常可怜。那种眼前一片漆黑、耳朵一片寂静,单调重复、毫无希望、毫无自由和劳累疲惫的感觉让人窒息。这使我在回家路上心情难过压抑,一连好几天都在想着它。我想不通大人怎么会这么残忍,内心充满了迷惘和担心。
长大了之后,知道这个厂就是把竹枝,树皮,稻草等用磨子磨碎,然后加一点点化学品,析出纸浆纤维的土法造纸厂。我也理解农村和小镇人生存不易,重体力只能牲口来帮着干,的确无可厚非。也许更应该同情艰辛生活的小镇农民,所以驴子就只能牺牲了。是的,道理的确是这样,但那只驴子已经作为被欺骗奴役弱者的象征,在我心里长久地扎了根。
回到成都上学以后,这个事情就慢慢淡已经忘了,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重新想了起来。
九四年春天,我和妻子随母亲去白沙。祭奠了亲外公之后,因为白沙姑婆们的儿子们,也就是我的表叔们离得不远,我们就顺便过去看看他们。沿着田埂路没多久就来到他们的房子前面。那是在一片竹林的围绕之下,整整齐齐的几间农村小屋。其中有几间看着很新,估计才建好不久。
我们在门口停下,周围很安静,门也没有关。敲了一会门没人应,我们轻轻地推门走了进去。刚走到里面的天井,一个女人从墙边转了出来,看样子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农妇,中等身材。穿了件红毛衣,手里拿了个饭碗,估计正在吃中饭。她看见我们,愣了一下,不过马上就认出母亲来,高兴得跳了起来。我第一次见人高兴得跳起来的样子,一时间十分感动。她笑道:”是二姐呀!“。母亲排行老二,所以都叫她二姐。
母亲也认出她是八表婶,她的丈夫就是我的八表叔,是三姑婆的儿子。相见之后才知道其他几个表叔都不在家,有的去了外地打工,有的去买种子或者农肥还没有回来。我们稍微有些失望。不过听说八表叔还没出远门,让我们又觉得没有白来。表婶说他就在附近的砖窑劳动,看着我们的表情,她也不管我们阻拦转身就出了门。约莫十多分钟,八表叔就给叫了回来。
八表叔一看就是典型的川东农民。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瘦而精干,让我印象深的是两眼柔和而有神。皮肤有些黝黑,脸上皱纹很深,手上青筋暴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因为刚从砖窑回来,脸上身上还是灰和汗水。寒暄之后,他去里屋洗了脸。然后就坐在一边就听我们聊天,他不大说话,有时嘿嘿的笑几声,表示参与和友好。
说到现在的工作,他介绍说主要是种田养鱼,也和其他几个人搞了个窑子,烧砖。收入还可以。他和表婶虽然结婚很久了,但以前一直跟着姑婆住。直到最近才攒够了钱,终于建了自己房子。这让我和妻子很好奇,城里人没有住过自己修的房子,于是我们要求参观。
跟着表叔表婶,我们里里外外一间间房看过来。八表叔说图纸都是自己画的,找镇上搞施工的人看了下,提了些意见,然后就动手了。房子并不算精致,但是很整齐,布局和功能都很合理,显得动了一番心思。房子都是砖结构,里外面细致地抹了水泥。只有天花板用了混凝土的预制板,在当地就算很了不起了。有几间是两层,另外几间的顶上搞得空中鱼池,养的都是经济鱼类,草鱼居多。我们当时做环保,知道鱼池的防水挺考水平的,特别是在屋顶,于是更加佩服他的聪明能干。因为之前听母亲的介绍,说他高中在班上的成绩非常好,是前几名,所以对他的才智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我有些疑惑为什么他宁愿当农民,而不去上大学。
不觉到了晚饭时间,八表叔带我们到屋后的荷塘去看他挖藕。三月间荷花还没有开,荷塘看得到只是层层叠叠一片片的荷叶,水黑黑的,不算很干净。 八表叔把裤脚随便一撩就下去了,荷塘很浅,最多齐大腿那么高。他弓着腰,在水里摸索一阵,然后就听见”啪塔“一声,一根掰断的藕就被提了出来。他把断了的荷叶扔在旁边,从水里走了出来。我看到他的裤腿全打湿了,好像他也不在意。藕挖出来的时候都是黑黑的,表面很脏,洗干净就白了。
跟着八表叔回到厨房,看见他拿了刀,站在凳子上割挂在灶台上的猪肉。原来他们平时不舍得买肉,一般都是过年的时候杀口自己喂的猪,晒干后抹上酱。那时的农村还没有人用得起冰箱,他们都是就按传统的办法,挂在灶台上任烟熏,在大半年的时间里偶尔割来吃。可以想见,他们是因为我们来才割的肉。
割了肉切好,表婶把肉和藕煮在一起,就是当晚最主要的菜了。农村的女人并不怎么会做菜,但是表婶很尽心,动作也很麻利。肉虽然很肥,不过吃着感觉真香,一点都不腻。听介绍这是因为自己用粮食喂的猪的原因。藕是我们看着才拔出来的,也有股特殊的清香,和城里在菜场买来的完全不同。这让我有点觉得淡淡地向往这种纯天然、自给自足的生活。
农村人不大会说客套,最多就是说两句“多吃菜”一类的话。我母亲兴致很高,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问这问那,表叔表婶一一作答。我注意到我们用的筷子和碗,都是崭新的。看得出来平时他们用的不是这一套餐具。
吃着饭,我想着他们平时的伙食,如果不割肉和挖藕,那么平时吃什么呢?我有点好奇,但是不好意思开口问。
晚饭过后我们告辞,八表叔把我们送出来。一路上正好路过他的砖窑,我提出想去看看。他略有些诧异,可能意思是砖窑没啥看头,不过还是爽快地同意了。于是我跟着他进去,母亲和妻子两个人在外面。
我一进砖窑非常震惊,第一感觉就是再也不用找什么是地狱,砖窑里面就是。后来才知道最热的地方空气温度高达七十几度。那种高温我有生以来是从来没有经受过的,感觉就像被人按着头在炉膛里面烤。所有在里面劳动的人都脱地精光,一丝不挂。在昏暗的灯下,依稀能看见在低低窄窄的过道里面,工人们推着刚烧出的砖来来回回,一路走一路汗水。空气热得让人窒息,混合着浓重的汗味和粘土烧焦的味道。除了来回的脚步声,没有任何人说话。这些工人的脸色黑黑都是灰尘和汗水,除了眼睛,什么表情都看不到,犹如一个个的鬼魅和剪影
。
一分钟不到,我已经开始大量地流汗,心跳得咚咚地,有些心慌。我喘气的声音自己都听得见。我有点想退缩,但又觉得自己没出息,至少应该把所有地方走遍才叫到过砖窑。我硬着头皮想走进烧砖的那间屋。在门口已经能够看到红红的炉膛和刚下来的砖,有个工人正在把砖装上车。但每往里面走一步都更加的窒息和更高的热浪煎熬,试了几次实在是进不去。来不及感觉惭愧,因为更担心如果再待下去会不会昏过去,我赶紧逃了出来。走到门口,闻到外面清晰的空气,吹到宜人的凉风,简直恍如隔世。
其实从进去到出来,总共还不到五分钟。想想他们是常年以此为生简直不可思议。后来我听说烧砖的人都短寿,以我的体会我绝对相信,那种热是在消耗人的元气。
回头再看这个砖窑,我的感觉完全起了变化。这不再是一个生产的场所,而是一头怪兽,一个凶恶的城堡,一个地狱的入口。
八表叔看我狼狈逃出,也跟着我出了砖窑。可能看到我惊魂未定的表情,他安慰我似地笑笑,很平和地说没有读书只能做这个。然后他神情轻松地告诉我,烧砖比农活挣钱,一匹砖他们卖两分五,能够赚七厘钱。
七厘!我无法相信我的耳朵。我说不出任何话,也不敢看八表叔。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到访吃了他平时舍不得吃的肉和藕,都让我有负罪感。我的整个心情,从下午的那种对农家生活的新鲜、好奇、甚至有些淡淡的向往完全变了味。像刚刚有人把一颗娇艳欲滴的荷花扔在火里,一切的清新自由鲜活的感觉都消失了,瞬间变成灰烬。只剩下砖窑红红的炉火。
可以想象,这些在砖窑的一丝不挂的工人,都是像我八表叔一样的老实勤劳的农民。他们的工作条件和艰辛处境,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一种无声的控诉。我当然知道,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这个工作肯定需要人去做。但是在如此恶劣、缺乏劳保的情况下就超越了人道的底线。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利润如此之低,这和农民们自我摧残式的付出完全不成比例。和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在随时瓦斯透水的煤矿挖煤的农民工一样,砖窑的工人也是在慢性自杀。
这让我突然想到了童年的驴子。上了大学之后,正好赶上一段思想自由的黄金时期,有条件读了一些西方的书。慢慢明白我从小了解的历史和教育中充满了各色各样的欺骗谎言和言论压制。我们的社会中充满了歧视和制度性的剥削,特别是对农民。国民在他们眼里,无外乎就是先愚弄再改造成任意驱使、听话的生产工具罢了。
据说,驴子拉磨的时候,还不能喂饱它,这样它会拉得更起劲。这是多么精巧的设计,不幸的是,这些手段,也被千年的专制社会和现代科学的统治手段结合,变得更加精巧和隐蔽。正如《1984》的中译本的序言地描述:“汉娜·阿伦特和卡尔·弗雷德里克及布热津斯基早在五十年代分别在前者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和后两者的《极权主义、独裁和专制》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的那 样,极权主义乃是现代专制主义。。。极权主义掌握了现代政治的统治手段,包括政治组织、社会生活、舆论工具、艺术创作、历史编纂甚至个人思想和隐私,无不在一个有形和无形的“老大哥”的全面严密控制之下。。。”
八表叔是我的叔叔,一个真实可爱的人,他的全部不幸的就是他的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在证明这些道理。其实包括我们自己,何尝也不是被蒙了眼,塞了耳朵,只知道拉磨的驴子?只是我幸运地出生在城市,程度上要好些罢了。就像驴子一样,如果主人喜欢,也许可以多分点吃的,所谓的“闷声发大财”。现在好像这个思想和态度,在长期的鞭挞之下,已经成了现在全社会奉行的标准了。我也知道这种妥协中含有多少的无奈。我唯一庆幸的是,我没有因为生活的压力而堕落成蒙别人眼的一分子,不然真的无法面对我的良心和我的表叔们。
告别了八表叔,坐在车上我还是呆呆地,心里的震撼仍然在发酵。隔着车窗,我看到在砖窑的前方,是镇政府的办公楼。整齐干净的白色瓷砖贴面的外墙,耀眼夺目。红旗上的星星,在阳光下,闪闪地发着逼人的光。
在回成都的火车上,看着我还在想八表叔,母亲告诉我,我的几个姑婆在解放后受到亲外公的连累,全部被打成地主。其实亲外公去世前因为卧床多年,家产早已败落,只有那个大宅和少许田产还在。但既然定了性,姑婆们仍然被“翻身农民”殴打批斗,跪碳渣,跪了起来膝盖鲜血长流根本无法走路。特别是三姑婆,就是八表叔的妈,十个指头还被打竹签,后来老了之后膝盖和手都残废了。而且她们自己受苦不说,孩子全部是黑五类子弟,出身不好无法上大学,是亲戚中间最艰苦的一群人。
那次经历后好长时间我都怕人家请我吃饭。因为看到吃不完而浪费的饭菜,我就想起黑黑的砖窑滚烫的砖红红地如同炼狱般令人窒息的热,想起那七厘钱的利润,想起八表叔随遇而安平静的笑。我也会想起那个驴子,那个“得的、得的”的声音,如同《沉默的羔羊》里面羊羔的哀叫,永远在我耳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