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姐

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称呼她为杨姐。她比我大上七八岁，中等身材，眼睛圆圆的，脸也是圆圆的，班上, 她永远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工作帽和蓝工作服。我第一次见到称她杨师傅， 她说自己只是个三级工，叫杨姐吧。

偌大的厂房里三个车间并排， 杨姐属于二车间， 但她的工作位置却在我们三车间的主任办公室门旁。每次我去办公室看报经过，她总是很热情向我打招呼，这样逐渐熟了。午间食堂有饭送车间， 我买了午饭便搬个板凳在她那儿吃，她带饺子或包子也总要拨几个给我。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 基本是她问我答，家里几口人，兄弟姐妹干什么工作， 哪儿上的学， 每月花多少，能存多少钱， 有没有处对象。杨姐说，我和她聊天让她挺开心， 她就愿意和有文化的人聊天，说车间那两个技术员架子大，没有搭理过她。

杨姐上班时间比我们早半小时， 见到时她已坐在板凳上工作了。她的活是清理模具内壁。很沉的铁模具从平板小车一一取下，清理内壁， 由于高温下模具内壁会生成一乌黑硬膜，需要手工用力擦洗备下一次用，这活很费工夫，完后涂上保护层再搬回小车上去。我对她说长年干这活太累人，她说干惯了就好，自己没什么文化，也只能干这活。

一次，我的工作服撕了个大口子，她要我脱下下班带家里给我缝上。我知道女工生活很辛苦，下班家务事孩子一大堆事情要干，推托了，班后我自己用电工黑胶布从背面把撕开的口子对齐贴上。 第二天给她看我的手艺， 她乐了，说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裂口，又说也该找个人管管你了。她知道我北京没家，说了好些回要我休息天没事去她家玩。 她爱人是另一个分厂的工段长，杨姐说她爱人也喜欢和有文化的人来往，拖了好久我一直没去。

年底杨姐再次邀我，说不去就是看不起她，要生气了。又补了一句，这次一定要来，是给介绍对象，好事。 我一听连连摆手，毕业没能分配回老家工作已很郁闷，下车间劳动人又劳累，确是没那份心思。杨姐这回真的不乐意，我没有见到她这样气恼过。她说，就上次工作服撕开口子那件事，回家就琢磨开要为我找个对象，又一直没有她认为合适的。她说， 没文化的或是小学毕业的肯定不行，而她周围认识的多是和她一样文化低的工人。这回不可一样，新搬来一户邻居， 家有姐儿俩，姐姐嫁了个解放军， 还是个军官， 妹妹中专毕业有两年了，厂里当会计，人长得漂亮能干，家里家外活都拿得起，但姑娘左挑右选总没合适的。 邻居老太太托杨姐帮忙，说最好象她姐一样找个解放军，姑娘私下却对杨姐表示，有文化的就行。杨姐说，我把你的情况先和姑娘谈了，姑娘没吭声。“不说，她就是同意了呗。” 杨姐也仔细，对姑娘说，先不做正式介绍，你们在我们家，假装不经意遇到打个照面，都觉得合适了，再谈下一步。

我撇不开杨姐的热心，到这份上再拒绝好像有点矫情了，心想，不就是见一面吗， 又不是板上钉钉定亲， 答应了， 年初三晚饭后去，免得她张罗晚饭，放假厂里食堂开两顿，四点半就有饭卖。

假前，杨姐又关照我一遍一定要来，看了看我穿的脏得不成样的工作服，说那天换身干净衣服，人家姑娘收拾得可利落了。记得是年初三，我提前出门去。不巧正遇到他们家属宿舍所在小区停电，黑黑的一大片。 好不容易按写下的地址摸到她家，是一层楼靠楼梯的单元， 已整整晚了二十分钟。 敲门后杨姐立刻开门，好像在门后等着似的， “停电怕你找不着地儿， 正想去车站接你呢。” 经过大房间门口，见到满屋子的人， 齐齐坐在布满酒菜的长桌两旁喝酒，原来是她爱人的众多徒弟们给师傅拜年来的。 杨姐让我给她爱人打个照面后，说：“甭理他们， 我们到小屋坐去。”

停电了，小屋里桌上点了支小蜡烛，房间已有四个人，或站或坐， 都是女的， 嘻嘻哈哈乐成一片正聊得起劲，进门我点头算打了招呼， 杨姐对她们介绍，“车间新来的大学生。”然后回头对我说，“我的街坊，来给我拜年了。” 她让我坐在桌旁，拿了一大把瓜子糖什么让我，问了几句怎样找来的，为什么晚了那么长时间。完后杨姐说：“你先坐着，她们来了好一阵子了。待会儿咱们俩再好好聊聊。“ 转身和她们继续聊家长里短杂事。 我没听，嗑着瓜子看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想，杨姐没说那个妹子在不在那几个人内， 房间黑黑的，我带眼睛，冬夜从外面进屋，镜片上有水汽，实在模糊看不清。

有十分钟了，兴许她的街坊见到有我这个客人在，待得时间不短了一齐告辞。杨姐送走她们，还没有坐下，又来了一拨人敲门，估计来的是亲戚，大姨小姑一通称呼， 好一阵忙乱， 连屋子过道都站上人。那妹子没露面，又没法当众问杨姐明白，看看自已也待不少时间，于是告辞说，“今天停电真不巧，我下回再来过吧。”杨姐送我出单元门时说，“没料到她们扎堆来，事先也没打招呼，真对不起。”

节后上班，杨姐让我中午早点去她那儿。刚坐下板凳，杨姐忙问，“你见到了吗？”我说，“那两拨乌央乌央都是来拜年的人，没见她露面啊。”杨姐直数落我笨，“事先不是讲好不介绍，就是撞个面吗， 那妹子就在第一拨人里面，穿的是暗红上衣最年轻的那个，其他都是像我那样岁数，你还能分不开来。人家可是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极力回忆，想起前一拨人她们都好奇地打量过我。我说，“停电后房间黑黑的，实在记不住她们各人的衣着长相了。”杨姐说，“姑娘没意见，但还要听老太太和她的姐姐意见， 过节忙我还来不及去她们家， 过两天给你回话。”

我对自己说，够窝囊的， 连对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私下琢磨下一步该怎样办，是要杨姐再安排一次看看清楚， 还是干脆拒绝说自己没看上。说拒绝怕有漏洞，人都没看清凭什么拒绝。但是又凭什么答应？

幸运的是后续发展。隔了两天， 杨姐不好意思把我叫到静处，脸有点红低声对我说，“事情黄了，老太太和她姐不同意，尤其是她姐。 她姐思量再三，说职员出身不好，在车间劳动不知犯了什么错误， 哥哥（留学）从苏修回来，有苏修关系怕怕的。我向她们娘儿俩人解释好长时间，说不通。“ 最后杨姐说，“不成就不成吧，以后杨姐替你再找个满意的。”

之后我午间吃饭仍常在她那儿聊天，和往常一样。不过，她有时停下不说话，闷闷地看着我冒出一段话，“那个姑娘确实好，她自己也愿意，我看和你特般配，我杨姐是不会看错人的，就是她的老太太听她姐的，生生地把好事搅黄了。”我说，”她们是军人家属，当然要想得多一些。“ 这次相亲就算了结了。

一年劳动锻炼完离开厂子时， 我对杨姐半开玩笑说，我以后对象就指着你帮我找了，这回得看个清楚才行。杨姐倒不以为是玩笑，认认真真回答，“你话当真？ 只要你信的过我就行， 来找我吧。”

不久文革开始，如火如荼，她的爱人先是当了分厂造反派的头头，然后是总厂的，大联合后再是我们局的头头，是成立的北京革命委员会的委员之一。 我打消去她家串门的念头。

多年过去了，每想起那次连人都没看清的相亲，不禁莞尔。 但是, 像杨姐那样的淳朴热情为人真诚， 是我以后工作的同事中难遇到的。

愿她一世平平安安。

跟帖

 好故事！够发表水平了！赞！！强烈推荐上城楼。。。 -sanju- ♂ 0 bytes) (2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6:11:18

? 写得真好。我父亲也是特敬重有文化的人。她的孩子应该读书很好吧。 -QualityWithoutName (0 bytes) (0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6:20:27

? 人物刻划很生动。 -borisg- ♂ (0 bytes) (0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6:23:18

? 谢谢楼上三位。那时厂子里的工人非常纯朴，对待有点文化的人都很好。文革后风气都变了。 -lmjlmj- ♂ (0 bytes) (5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6:25:53

? 追过去看了老哥博克上几篇文章，果然不同凡响。。。 -sanju- ♂  (0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6:26:19

? “不说，她就是同意了呗。” 好亲切的小文，耐读！ -coach1960 (0 bytes) (1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7:18:21

? 北京革命委员会的委员之一？78年以后应该坐牢的。你咋不多去杨姐儿家看看她呢？ -铁甲连环马- ♂ 给 铁甲连环马 发送悄悄话 铁甲连环马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6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7:36:09

? 或许是工代会（？），总之是市的一级，上报纸的。好像没太大的事，就是一个工人，回车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lmjlmj- ♂ (5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7:57:44

? 没事儿好。文革教育人们，什么时候都不要跳。造反派头儿头儿后来坐牢的不少。尤其是界别高的。 -铁甲连环马 (0 bytes) (1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8:00:10

? 哈哈，那个胶布缝纫法我也用过，白胶布从里面贴，缝口涂点蓝墨水，一点都看不出来 --hutu--  (0 bytes) (0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7:56:29

? 不知道这个姑娘以后找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苑启程- (0 bytes) (2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8:04:51

? 还好没看清楚，就当没发生过，放得下。否则，后面的日子就会想: 如果... -lmjlmj- (0 bytes) (10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8:15:31

? 可能后来人家后悔了，没找你这个知识分子。 -laha-  (0 bytes) (1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8:20:24

? 不会的。 我估计家里安排仍和她姐姐一样，去找个军人，最好是军官。 -lmjlmj- (0 bytes) (1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8:30:41

? 这位扬妲是不是给你全家福照片 那位？：）） -锦江河畔- (0 bytes) (1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9:01:11

? 不是。给我全家福的那位是同车间的女工，她给照片之前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lmjlmj- (4 reads) 05/12/2016 postreply 19: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