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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时负笈越洋,拣选随身中文书籍,先选了《古文观止》,又在沈从文和老舍之间犹豫不决。家父祖籍在南,母亲却是在北,确切说是北平。沈从文之于湖南,仿佛菜上剁椒,而老舍之于北平,仿佛香气之于花朵。我小时跟随北平的姥姥长大,末了还是北方的我胜出,携了老舍全集,一去万里。
乡愁来袭之时便是反复看。老舍先生笔下种种,或是亲见,或是耳闻,都无不熟稔,单只兔爷一样,没有见过。小时候听姥姥说过,知道是敷金彩绘的一只小兔,专给女孩子中秋拜祭用的,便神往很久。
我小时候在蜀地山中度过童年,姥姥还是坚持北平的传统,没处买那些北平的物事,都要亲手做来。黄酱、杂拌、千层底布鞋。唯独兔爷不见她做。我年年央她做,她说没有金粉,兔爷便不神气。姥姥小时是千金小姐,后来家道中落,家里遣散仆从,她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却比谁都做得好。再后来命运送出了更为残忍的礼物,家中亲人在时代洪流转折中屡遭不幸,她亦选择恸哭之后坦然接受。我的印象中姥姥是永远整洁的,夏天她只有两件布衫,每晚都要洗濯烫平。她有一方手帕,亲自绣了细密花朵,亦要每晚洗净烫平。我每见她有条不紊清洁有序地忙碌这些事情,便觉如诗如画,心安且实。
姥姥在我20岁那年去世。那年春节姥姥还是好好的,寒假过后我返校离家,写家书回去问候,便无人回应姥姥的事。我心里知道不好。暑假到了家母亲告诉我,姥姥没出正月就走了,我呆楞了好几个小时,却哭不出。姥姥留给我一个小纸盒,是她平日吃药的药盒,里面薄薄一张纸,是一个用蜡笔画的兔爷,袍盔之上贴着金色的装饰,细看也是不知什么药盒上印刷的金字,被老人家细心收集了剪成合适样式贴好。这个时候往事种种方才奔涌汇集,眼泪流了一整夜。
时光忽忽又是二十多年,牵着女儿小小软软的手走在北京的胡同里,女儿一下被什么吸引,定要拉我去看。定睛一看,是一屋子软陶做的兔爷,温柔甜糯,喜气满满。女儿欣喜万分,拣选合心的样式,最终定了一个绿袍的。我倚在门口,仿佛时光倒转,看到了我自己的童年。
这此后每年回国,女儿都要去那个兔爷店,即算什么都不买,也要和店里的猫咪玩上一会。今年她自己的姥爷80岁生日,她专意跑去人家手作的工坊里,亲手做个兔爷送给属兔的姥爷。
等兔爷烘干的时候,我和女儿坐在工坊小院里的草团上,有枣子卜的一声落下,滚落脚边。不远处石榴树下一个神情安泰的女子款坐,我们遥遥致意,都笑了。忽然意识到,一个小小兔爷牵绊的,何止是我一家四代的情缘。这个小东西,或泥塑陶捏,或金彩青花,其实都不打紧,它连接的,都是一样的情感。
附注:今夏有缘结识软陶兔爷的创造者,赵春香女士,嘱余作文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