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蛙声蛩鸣,此起彼伏,朦胧的暑气中,隐隐约约透出了清爽的秋意,不经意间已然是晚夏孟秋。吃过早饭,又坐到了电脑前,接着读宋威推荐的网络小说《商业三国》,随着作者的笔端穿插于历史和现实之间,沉湎于梦幻之津迷,纵横于理想之虚幻,借着跨越时空的痴醉,或颠覆历史、或调侃时弊,似乎一切沉痛的事件都可以找到原始的起点,循着作者的意愿而改变,不过当我读到作者因未能改变蔡文姬的悲惨命运而心痛时,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流泪了。
我被那巨大的不幸弹回了现实,或者说那接近于荒唐的悲剧的重构共鸣了我内心深处的伤悲,这悲伤一直隐隐约约地在我心头徘徊,虽然已经整整两年了,七百三十个黑夜和白昼里,这悲伤时时浸润着我,我知道这泪因何而流,因为历史是不能改变的,因为我只能宿命地接受,接受他的离去,剩下的是那么多的如果、那么多的假设,那么多的无奈 ……
一、 北美大停电
两年前的今天,八月十五日,多伦多经历了一次大停电,美国纽约州的供电网络出现了故障,加拿大安大略省南部和纽约地区都陷入了黑暗。大约下午四时左右,电脑突然断电,办公室的灯也熄灭了,半个多小时的工作也付之东流。当我们走出大楼的时候,街上已经非常混乱。当时我正在一家公司做 CO-OP (是由政府资助的项目,帮助新移民获得北美工作经验),这个公司坐落在市中心的国王街上。只见电车都停在路中央,人们行色匆匆,议论纷纷,所幸汽车还能通过,我急急忙忙驾车去接太太,她的公司同我们公司都坐落在国王街上,开车过去只需要五分钟,但由于行人太多,估计需要 20 多分钟才能到,刚好她也往我这边赶,没过多久就见到了她,然后开始了漫长的回家之旅。
那年,八月的多伦多还是非常炎热,为了节省汽油(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电呢,没电就不能加油)只能关掉空调,加上路上搭了两个路人(灾难中的多伦多人是非常令人骄傲的,人们尽力伸出援助之手,互相帮助,不管相识与否,每个车都搭载满了人),车里更显得闷热,我的心也格外的烦躁。早在四、五月份,在与家里通电话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当时国内正在闹“非典”,人心惶惶,我也非常惦记家里的亲人,电话比平时打得要勤。更奇怪的是,我的几个表兄弟似乎非常想和我联系,但当我给他们打电话时,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了解我在加拿大的情况。因为我们家族的亲属关系密切,兄弟姐妹的关系也非常融洽,事情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没有太多的联想,当时我来多伦多快一年了,还没有找到工作,大家关心我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说服自己。有一次在与妈妈通话时,妈妈告诉我,爸爸的身体不太好,经常持续高烧,怀疑得了“非典”,但经过医院检查,已经排除了“非典”,谢天谢地,我长喘了一口气。因爸爸的身体很弱,经常感冒,也许这次也是感冒,赶上“非典”流行,怀疑是“非典”也是情有可原。人们总是愿意欺骗自己,希望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即使面对一个非常坏的消息,也立即怀疑什么地方搞错了,而既然“非典”排除了,应该是万事大吉了,我说爸爸只是感冒,养一养就会好的,一方面安慰妈妈,同时也安慰自己。其实,事后我才知道,妈妈告诉我的是实话,但只告诉了我一半,另一半是,爸爸已经被怀疑是白血病,只是家人怕我担心,也怕影响我找工作,全家能否在加立足,就看我能不能找到一份专业工作,亲人们的担心也是非常正常的。至于我,当时是那样愚钝,我的名字应该改叫“愚”吧。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仍然在市中心,人流和车流汇集在每个街、巷,人流和车流已经将多伦多的警察吞没了,许多路口都有志愿人员来指挥、疏通,人们也都按部就班地按全部停牌的原则通过每个路口,既同时只有一个路口的人和车通行,一个路口通过一辆车后,就轮到下一个路口,虽然人、车繁杂,但相对来讲还是非常有序的。我的思绪依然翻腾着,然而是无序的。即使“非典”已经排除,我还是觉得有些担心,也许是属相为鼠的人的直觉吧,即使我再安慰自己,也放不下这颗心,电话打得更勤了,大多情况下,都能听到爸爸的声音,感觉力气不足,似乎心事重重,不愿与我多说话的意思,虽然加重了我的疑惑,但听到爸爸的声音至少是一个安慰。事实上,爸爸确实患了白血病,当时的他的造血机能开始逐渐被破坏掉了,处于严重贫血状况,当然不会有力气听我的电话了。
时间已经到七月上旬了。也许意识到不能瞒我太久了,我的疑心也越发重了,但姐姐还是力所能及地要隐瞒事实,她说,其实爸爸得的病是贫血,刚听到我感觉有些奇怪,但似乎还是我所能接受的,我问为什么会患贫血,病因是什么,姐姐也支支吾吾地回答,什么吃药多、药物中毒等等。我知道,爸爸患有银屑病,俗称牛皮癣,是一种非常顽固的皮肤病,这种病一般没有太大症候,发病时皮肤病变部位发红,发痒,严重时皮肤增厚、结痂,然后脱落。所谓久病成良医,除了看医生外,他自己也根据病情买回药来吃、用。作为子女,我们也为他的病痛而觉得着急和痛苦,我们也尽可能留心这方面的广告,无论内服外用的药,不管效果如何,都要买回来试一试。
放下姐姐的电话,我似乎觉得轻松一点,贫血总是可以医治的,并且爸爸有气无力的状态也确实像贫血。你看,我要再一次地欺骗自己了,带着巨大的疑虑,我再次欺骗了自己。然而,接下来的一天我再没给自己机会。我开始上网查找与贫血相关疾病的资料,忽然想到他是因为持续高烧才怀疑“非典”的,那发烧和贫血有什么关系呢?联想到最近表兄弟们奇怪的举动,他们似乎在暗示我什么?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一片空白,稍微清醒一点后,急忙给姐姐回电话:“爸爸是否患了白血病?”。
由于要将两位搭车的人送到家,我们特地向东开出了很远,将那两位搭车的人送到地儿之后才转向北,朝家的方向开去,这时已经是六点多钟了,出了市区,交通渐渐好了起来,路上我们又捎了一位同路的人。由于大家心情不佳,没有过多地攀谈。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爸爸身上。
现实是残酷的,也是出人意料的,我一直觉得虽然爸爸的身体不太好,但没有严重的、影响寿命的疾病,奶奶是八十七岁去世的,按照家族遗传,我觉得爸爸也应该是长寿之人。临来加拿大前小涛(我的一个姑表弟)问我:古人都说父母在子女不能远游,你是如何考虑这个问题的?我怎能不考虑呢?一来我确实认为父母的身体尚可,妈妈我比较放心,上面我说过爸爸的身体虽然弱些,但几年之内尚无大碍,一旦我在加拿大立足,接他们过去安渡晚年,即使他们不打算长住,能住个三年两载,国内有姐姐和弟弟照顾,我也心安。人算不如天算,在我离开仅一年多,无常即来造访了。
得知爸爸的病情后,我再也没有任何的侥幸心理了,我深知这种疾病的无情,现在人类还没有对付它的有效办法,只有化疗配合骨髓移植,尚有一线希望,但大多数白血病患者都在五十岁以下,年轻人居多,像爸爸年纪较高,加之有心脏病、青光眼、银屑病等疾患,采用骨髓移植疗法,成功的可能行极低。遑论是否能及时找到合适的骨髓源,首先手术这关就很难挨过,爸爸的羸弱之躯更难抵抗术后放射性治疗对身体的摧残。在决定如何治疗的问题上,开始时大家的意见几乎是一致的,即隐瞒病情,保守治疗,尽量减少痛苦。姐姐托医院的朋友定期给爸爸输血,弟妹从公司弄来了人造干细胞,姐姐的朋友又介绍来医术颇高中医大夫,用中药来延缓癌细胞对内脏的侵害,多管齐下,暂时稳住了病情。
在那年的六月一日,我在 CO-OP 公司拿到了一个高级程序员的全职工作,将这个喜讯告诉家里,大家都很高兴,也结束了全家为我们的担忧,去年妈妈来加拿大探亲时告诉我,爸爸相当的高兴,开始时总是对妈妈讲,在深圳工作也不错,为什么一定千里迢迢地去异国他乡?其实他老人家只是一种担心,听到我在加拿大找到了专业工作,生活也逐渐稳定,感到很欣慰,可怜天下父母心呀!由于有三个月的试用期,开始时本打算过了试用期再回国看望爸爸,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感到越来越担心,加上我在公司的地位已经非常稳固,就提前跟公司打了招呼,准备回国看望爸爸,公司非常同情我的状况,同意我在任何时间回去,可以在家住任何长时间。我在八月十日左右订了机票,是八月十九日的航班。
二、 最后的嘱托
在大停电当天晚上,我们在回家的路上花了三个多小时,由于没有电,也不能做饭,多伦多大多数家庭都采用电炉子做饭,对付吃了点东西,天也就渐渐地黑了。
饭后给家里打了电话,弟弟在家里照顾爸爸,由于输血及时,加上中药控制,爸爸没有感到非常疼痛和痛苦,精神上比前些天要好些。
自从得知爸爸病情后,每天都想给家里打电话,但怕爸爸对自己的病起疑心,我尽量控制往家打电话的次数,经常给姐姐和秋林哥打,秋林哥是我大姑的孩子,比我大几岁,从小就经常在一起,感情非常好,秋林哥是我们家族的栋梁,谁家的事情都得操心,这样的大事肯定是离不开他的。
虽然开始时商议定了爸爸的治疗原则,但随着爸爸病情的加重,我动摇了。我跟姐姐商量说,是否我们有权利剥夺爸爸的知情权?是否可以让爸爸知道现在的病情,让他参与治疗的决策?是否可以让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生命进程的状况,让他来决定如何度过生命的最后日子?我的理由是,爸爸是非常坚强的,他曾经失去过两个已经成人的弟弟。我听奶奶说过,我的老叔在十八岁时因脑膜炎而死去,我知道我二叔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因受刺激而患了精神病,最后自己了断了生命。我也清楚地记着我爷爷去世时的镜头,当时我八周岁,对死亡已经有了明确的了解,在爷爷出殡的时候,我瞧见爸爸憋得涨红的脸,坚毅、刚强、哀伤,但没有眼泪。如果我能够做决定,我一定会与父亲像朋友似地交谈,将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他,甚至我们可以探讨生命,探讨死亡。那是残酷的,但那让爸爸整个的生命过程更完整,就像他那刚正不阿的性格,最后再给他的生命绘上刚健的线条。我也相信爸爸会冷静地接受这无情的现实而不会畏惧,会有时间对人生做最后的思考。但,我更理解姐姐的想法,她更愿意承担着父亲的深切的信任,让善意的谎言焕发父亲对生命的渴望,抵抗疾病、延长生命;她更愿意承担巨大的心里压力,以微笑来掩藏心中的痛苦真实的一切,以其减少父亲面对死亡的痛苦。无论我们如何决定,这都是一个遗憾,一个巨大的遗憾,但生命本来就是遗憾的。
八月十五日,晚上的天气依然闷热,虽然我们住在地下室,稍微凉快一点,但那天晚上还是觉得格外难挨。
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爸爸的病,回想起前几天给家里打电话时爸爸的几句话,当时就觉得有些异样,爸爸说:我的病不要紧,你们要在那里好好生活。我装作很随便的样子回答着,心里却有些发毛,是否爸爸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因为爸爸对医学也有相当的兴趣,有相当的医学常识,面对自己的疾病他一定会查找资料搞清楚的,何况家里有电脑可以上网,也许他已经在怀疑自己的病了。我不敢往坏处想,却又不知不觉地浮想联翩,虽然姐姐拼命隐瞒病情,还想方设法找大夫开假的化验单,我总是觉得瞒不住爸爸的。说到化验单,有一次化验员将白细胞的指标写错了,白细胞指标接近正常,那意味着病情的重大好转,甚至可以怀疑不是白血病,我打电话时正好姐姐刚给家来电话报告这个喜讯,当时激动地眼泪直流。但,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第二天大家的情绪又一次跌入深渊。
“好好生活”,一句朴实无华的话,当我装作平静地与爸爸通话的时候,我的心在流血,而那确实是我最后听到爸爸的声音,那就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后几句话,是他老人家的最终的嘱托。事后我对妈妈谈到过与爸爸的最后通话,我说,我们(姐姐、弟弟和我)都是他生命的延续,我们会好好生活的,我们要生活得更好,我们好好生活就是对他最深的缅怀、最深的爱。
凌晨,电话响了。我知道,这是一个永恒的瞬间,他已经走了,我知道的,我甚至无缘在他在世时跟他道别 — 拥抱他;轻轻地吻他一下面颊;抚摸一下他的手;至少看他一眼,没有,都没有。我痛恨我的直觉,当我们离开长春时,我执意爸爸妈妈不要去车站,那太伤感了,我不忍在那个地方与他们说再见,我宁愿显得轻松地在家里道别,因为我期望着不远的重逢,但他们还是坚持去了,在我们与送行的亲戚朋友告别时,我的眼睛一直在人群中跟踪望着他们,爸爸拉着妈妈在拥挤的人群中匆匆地走了,我知道他们怕我伤感,我目送着他们,望着爸爸那略有驼背的背影,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你最后的一眼,你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不相信,我不愿相信,我觉得这太荒唐,这是在与众亲朋告别时断肠般的伤感而引发的下意识。我反驳着,我痛恨着。
三、 感悟
爸爸十六日(在北美是十五日,夏时制时差是 12 小时)去世,姐姐给我来电话时,父亲去世已经几个小时了,并且已经定下了出殡时间,是三天之后,国内是十九日,而我的机票是加拿大十九日早晨,赶到家最快也要到国内二十日。国内关于送葬的说法非常多,并且每个地方的习俗也各不相同,而这种习俗是轻易不能破的。并且,姐姐告诉我,妈妈坚决不让我回去,因为回去连遗体都看不着,加上路途遥远,一路奔波,怕我身体、精神上都受不了,另外怕我正在试用期,工作保不住。当时家里一切事都由姐姐顶着,天塌下的大事,亏得她的坚强,她命令式地告诉我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回家就不要想了,态度强硬。并且说:你回来也住不了几天,妈妈就因为你们走后着急上火、伤感过度才得的结肠炎,刚刚见好,你这一来一去,妈妈也会受不了的 …… 我思绪如麻、万箭穿心。母亲、姐姐的命令,忤逆不得,我哭着答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我要回去!关键要将出殡日期向后推,规矩是约定俗成的,也是人定的,母亲笃信佛教,要用佛家关于死亡的常识来说服母亲,也亏得母亲了解关于中阴身的讲法。第二天我打电话对母亲说,人的灵识在咽气后三、四天内不一定马上离开,三日出殡虽然是约定俗称成的规矩,但与佛家关于死亡的常识相违背,七天后再出殡更保险些。再说,如果我见不到父亲的遗体,我会一辈子都感觉遗憾的。
我很少对自己的性格进行反思,因为这是我性格的一部分 -- 不羁于形式、我行我素,虽不是玩世不恭,也不是放浪形骸,但酷似严肃、甚至给人拘谨感觉的外表下,掩藏着骄傲的、反叛的自我。如果我不回国奔丧,我不会在乎亲朋邻里的看法,如果真的三日出殡,我宁可不回去,物是人非,何以堪对?承担一辈子的遗憾就是了,我的心会时刻为他祈祷。但此时此刻更重要的是对母亲的担心,虽然人的出生就是悲剧的开始,因为生就意味着死,无论是谁总是要面对这一刻的,但当这一刻悄然降临到你的亲人头上,所有的关于生死的感悟与理解都会化为乌有,剩下的就是悲哀,那悲哀刺入你的躯体、撕裂你的肝胆、焚烧你的灵魂。妈妈如何面对那巨大悲哀的侵袭?我要回去。说服了妈妈和姐姐,七日后出殡。
至今我也无法回忆出一路上是怎样度过的,唯一记得的就是没有睡觉,飞机到北京首都机场后的一些事情还恍惚记得,离家越近,心里越难受,一个人就那样走了,永远、永远,近乎执着的念头笼罩着我全部思维,并且这个念头象个巨大的旋涡,拖拽着我在悲哀的海洋里下沉。
我不想将那些天的经过写在纸上了,终究要面对现实,面对谁都无法逃避的宿命的现实。他的悲哀、你的悲哀、我的悲哀,没有区别的,有区别的是我们如何从这悲哀中体悟出什么。一切都象程序一样进行着,痛苦已经麻木了,剩下的是活动的躯壳象木偶般地动作着。作为长子,我被留下来等遗体火化后的骨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发给我一副手套,白色的,在灯光下那白有些发紫,透出几分寒气。
记得小时候有时跟妈妈回姥姥家,要经过火葬场,虽然离火葬场有些距离,但那高高的冒着黑色轻烟的烟筒,总使我感到畏然,想到那黑烟是人体燃烧后产生的,心中更是七上八下,还有些呕心的感觉。但此时此刻,当一个长方形铁盘盛放着余温尚在的爸爸的骨灰,递到我手中的时候,我是那样的坦然,我自己都感到惊奇,没有丝毫的悲哀,我平静地看着,看着,陆游曾有“死去原知万事空”的感叹,此情此景,陆放翁的诗句在我耳中轰然作响,刹那间生死的距离在我眼中似乎消失了,“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爸爸的骨灰似乎在向我开示。我没有戴手套,轻轻地挑拣着,将骨灰装入骨灰盒中的口袋里,我当时就想,没有什么可以挑拣的,因为那就是他在这世间留下的全部,因为没有可以分别的,我只是在挑拣,我在没有可以挑拣中挑拣着 ……
四、 搬家
很久了,一直想写点什么,但思绪凌乱,无从下笔。再者语言能够表达的实在是有限,虽偶有感而发,亦不成文,拖沓至今,终于有了个开始。我不知道此文如何写下去,我只想随着我的思绪,写出尽我所能回忆出的爸爸一生中的片断。
从“搬家”这个题目开始回忆,是因为那是对我、对我们全家都非常重要的事件,我们姐弟三人从那时开始与父亲共同生活在一起。 1970 年 10 月某日,经过近半年的酝酿,我们举家从白城搬迁到长春,一路上兴奋异常,至今记忆犹新。
爸爸是 1964 年开始到吉林日报工作的,那时我刚四岁,姐姐五岁,弟弟刚出生。我很少有与爸爸在一起的记忆,逢年过节,爸爸难得回来一次。每次爸爸回来之前我都非常兴奋,因为每次回来爸爸都要带些糖果,偶而会带些小礼品,但还是糖果最受欢迎。记得一九六六年,我刚上小学不久,应该是秋天吧,放学时已经是炊烟袅袅了,踏着落日余辉,迎着飒爽秋风,我兴奋地朝家里走去 — 爸爸回来了,又有糖果了。那一刻,和着暮日秋风、童心稚情,永远地刻在我记忆中,那样地美妙,那样地甘甜。
当时从白城到长春还没有直达火车,途中要在四平过夜,火车进入四平时天已经黑了,各种颜色的铁路信号灯在车旁闪过,象一条彩练在翻舞。我们全家没有下车,那是我第一次坐卧铺,车厢中人不多,我和弟弟上上下下,玩得不亦乐乎,还非得住在上面,我记得住在中铺,可能玩得太累了,半夜从上面掉下来都没有摔醒,早晨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下铺还觉得非常奇怪。
清早,火车长长地鸣了声笛,呼隆呼隆地启程了,弟弟当时六岁,他趴在车窗玻璃上,兴奋地向外张望着,忽然他惊异地大叫起来:爸爸快看,对面那个火车的轱辘瓢了(不圆了)。稚童稚语,给旅程增添了无穷乐趣,这一趣事也成为后日家人亲属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那日的早餐是牛肉炖萝卜和大米饭,虽然我小的时候对膻腥的牛羊肉非常不感冒,但这一顿早餐我还是记忆深刻的,也许是那种其乐融融举家团聚的氛围,冲淡了我味蕾的敏感,也许从那天开始,我对牛肉逐渐可以接受了。谈到饮食,父亲是位美食家,因为职业关系,宴席酒会不断,有机会品味各种美味佳肴。他不仅可以品评菜肴,自己也时常挥勺上阵,特别是节日家宴,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要亲自主灶,一是因为兴趣所致,另外不放心其他人的厨艺也是主因。虽然我至今也没有对烹调产生足够兴趣,但相关话题在本文中还是要涉猎到的,因为爸爸的缘故。
五、 关于本文
从开始动笔写这篇祭文,迄今已经三年时间了。叫祭文不太准确,散记也许更贴切。我尽量回忆着过去生活的片段,回忆与爸爸共同生活的一些经历,加上我自己的一些议论和感受。我自己是不会写类似于回忆录之类的东西的,原因有三:一是笔力不逮,一篇文章不管内容如何,若能梦笔生花,读起来也不至于闷杀读者;二是不想无病呻吟,偶为沧海一粟,生活中虽经历一些事情,亦不足以与外人道,虽与亲朋挚友有过交流,不过一二人而已;三是不屑,绝不是狂妄,当我整理父亲遗物时,人去物非,早对“身外无物”深有体会,亦对“心外无物”有所感悟。这些文字仅仅是为了父亲和我自己,他虽然已经离开五年了,但对他的思念依然是那样强烈,一直有写些东西的冲动,断断续续写到今日,应该还会写下去,所以大家只会看到这篇文章的开头,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是也。不是故作玄虚,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结尾。因为对他的思念是延绵不绝的,想写的时候就会写上一些。因为不是为了写而写,那我这浅薄的文字功底也就无大碍了。另外,许多以往的事情被我有意无意地过滤掉了,只有那些依然给我带来愉快回忆的,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片段,才能见于笔端。
六、 新的生活
吉林省的省城,长春,对我来说早已不陌生,在搬来之前,我已经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同妈妈,弟弟一起来的,记不清楚住了多长世间。第二次是我一个人来的,住了大约半年多。两次来都是为了给我治病。长春的解放军 208 医院是全国著名的矫形外科中心,当时他们搞了“穴位埋线”疗法,在穴位上割个小口,然后将羊肠线利用弯针穿过穴位从另外的地方将线引出,结扎,他们认为靠羊肠线在体内吸收过程对穴位产生持续的刺激,达到治疗的目的。于是在我的腿上和背部的穴位附近留下了许多小瘢痕,也使我对皮肉之苦有了很大抵抗能力,同时增强了我对痛苦在心理上的忍耐力。
十月的长春依然非常美丽,那时的天空还是非常的蓝,加上一个全新的生活环境,我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中。同时,因为开始了同父亲一起生活,对父亲的了解也逐渐增加。通常他对我们是不苟言笑的,但偶尔还是非常的亲近,例如,周末的时候,当他决定带我们去胜利公园去玩的时候(那里有木马,小时候我们都非常喜欢去骑木马),他就会调侃我们:谁想去谁举手,或者,谁不想去谁举手,突然变换着两个近似的问题通常会把弟弟搞昏头,该举手的时候不举手,该不举手的时候却举起了手。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不关心我们学习的,那个年代也没人去关心吧?但他会给我们借些书回来看,大多数是童话,偶尔会有些与我的年龄不相关的。我记得在读小学的时候,大约小学五年级吧,我在上课时读叙事史诗《嘎达梅林》,被老师发现并没收了,课间被叫去教研室,被温和地批评几句。我喜欢读书的习惯就是在小学时候养成的,这是父亲给予我的最大的关爱吧。
我们家在长春住过的第一个房子是一套两居室的公寓,厨房独立,厕所三家共享,我们在这里住了将近四年,也是我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四年。由于家里有些藏书,从这时起开始接触古诗词,父亲没有给我任何建议或指导,完全是自发的喜爱,或许受朋友的影响比较多,童年最好的朋友云峰就住在三楼,而我们住在二楼。曾与元红谈起往事,与我们共同相关的人物如王铮华,戴英,葛淑贤都住在我们家相邻的单元里,此乃闲话。
也是在这一时期,姐姐开始学习小提琴,我也试图摆弄,但一是天赋不够,父亲也不希望我学习,脆弱的希望就放弃了。至于美术方面,除了自发地画一些简单素描和速写,没有显露出任何天赋,父亲也没有可以给与任何辅导,因为他也是自发地学习和发展音乐美术方面的爱好,认为我们也应如此吧。我记得直到 20 多岁,一个我经历过的最恬淡的一个春节,姐姐已经出嫁,弟弟参军到海军航空学校,家里就爸爸、妈妈和我。寂寥之时,背诵下来昆明大观楼的长联,并画了一些静物写生,爸爸也觉得我似乎在美术上有些天赋,进行了一些指导。这是我与爸爸进行过的关于美术学习的唯一对话。不过,因为他收藏了许多美术作品资料,如俄罗斯的一些美术作品,使我对美术作品的欣赏有了一定的启蒙。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姐弟几个没有人能够继承他在艺术上的天赋。如果文文在声乐和天天在作曲上呈现出天赋的话,应该是隔代遗传吧。
关于这段时期,记忆最深的要说是春节,每年春节晚上,爸爸总要用山楂做一些饮料,酸甜清凉可口,所以我盼望过春节,主要是能够喝到这种山楂饮料。当然家里要准备许多美味佳肴,但对我没有太大吸引力。另外一次记忆最深的事情是陪爸爸喝酒,有一天,老爷子非常高兴,给了我一杯啤酒陪他喝,当时我应该十三岁吧。另外一次我记忆最深的陪爸爸喝酒是在吉林市,在我参加完第一次高考,去吉林市参加对我的特殊体检,那天天气非常热,我们各喝了一碗本地鲜啤酒。啤酒虽然鲜美,但心情却是异常沉重,高考分数可以进北大、清华,而我却谨慎地报了吉大,却仍然因身体而不能录取。长久以来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我所承受的打击,但当文文逐渐长大,最终进入大学学习时,我想象了一下当时爸爸、妈妈的感受,他们所承受的又是多大的痛苦呢?虽然最终通过我的努力,我的工作生活没有受到那段噩梦般经历的太大影响,应该说我还是给了他们值得骄傲的荣耀,但就当时来说,只有文文到与我那时年龄相若的时候,我才能体会到那时父母的苦楚。这是我唯一地一次以文字方式谈到当年的往事,今后应该不会再提了,除了某些极特殊的经历,能够留在我心中的都是愉快的记忆。
那个年代电视还没有进入家庭,但由于爸爸的职业关系,还是有机会观看各种文艺演出,看电影、戏剧等。当爸爸执夜班时,我和朋友偶尔也会步行到报社去看电视。当时,他的工作环境对我来说是非常优雅、神秘的感觉,宽大的写字台,柔和的台灯光。还有我和他的同事们都很熟,因为我曾在报社住过半年的缘故,他们都愿意和我开玩笑,到报社去对我来说是一种轻松愉快的事情。我恍惚记得,在我会打乒乓球后,还偶尔到报社打球的经历,但我记不起是否同爸爸交过手。
打升级是一种经常性的家庭娱乐活动,通常大家都非常认真,因性格激烈好胜,我更是逢讼必争,爸爸只是据理力争,偶尔会妥协一下。往事如烟,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回忆了。
另外,在犯错误时,爸爸不太对我们进行体罚,最多是在脑袋上撇上一下,也许我们也没有犯什么大错误吧。但他的态度还是非常严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