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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浪迹文坛艺海间》

(2014-01-16 20:04:45) 下一个

我与《浪迹文坛艺海间》

《浪迹文坛艺海间》是吴似鸿的回忆录,我为她整理的。1984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7000册,至今已将近三十年了。

吴似鸿是何许人?现在知道的人不会很多,如果说明她是蒋光慈的夫人,熟悉现代文学的人就不会感到太陌生。蒋光慈是我国最早的党员作家,写过《少年飘泊者》、《鸭绿江上》等有影响的作品。吴似鸿是在蒋光慈最困难的时候由田汉介绍和他结合的,一直陪伴他到最后送入墓地。

50年代在省文联创作组,我曾和吴似鸿相处过一段时间,但对她的过去所知不多。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浙江省第二次文代会上,吴似鸿作为绍兴地区的代表出席大会。在大会将结束时,她找到了我,因为1979年我在《西湖》编辑部时,曾去绍兴乡下看过她。不知她从哪里知道我即将调回出版社时,就告诉我她有一部书籍,是不是能帮助出版?我问她是写什么的,她说这稿子原来是应北京一位名阎纯德的同志,为编女作家辞典而写的。最初,她写了千把字的辞条寄去,对方说是太简单了,要她写得详细点。谁知她一下就写了近20万字的一部回忆录。寄去后,人家又觉得太长了,摘下部分后,又将原稿寄还给她。同时又建议她是否可以找个出版社帮助出版?

我听说之后,就让她回绍兴后将稿子寄来看看再说。不久之后,我由《西湖》编辑部调回出版社,隔了一段时间,她的稿子也寄来了。厚厚的一大包,拆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装纸,里面是17本学生用的那种练习本。随手翻开来看,只见里面有用钢笔写的,有用圆珠笔写的,也还有用铅笔的,五颜六色,各种都有,字迹也不一样。后来据她说有部分是请人代抄的。这且不说,稿页之间还夹有蚊虫血迹、小昆虫尸体等物,可以想象出写作环境的恶劣,真是难为这位古稀老人了!

我放下其他工作,打开那些练习本快速地看起来,这不禁使我大感惊奇。50年代在创作组相处近两年,却完全不知道她有着如此丰富复杂传奇式的过去。只感到她有点疯疯癫癫与一般人不一样,谁知这不一样的后面却演绎着那么多的文坛往事。

稿子里写的都是她的亲身经历,都是我们这一辈人所不知道的故事,是第一手资料,朴素真实。只是文字实在太乱了,东一锤,西一棒,想到哪里写哪里,全无章法。有的地方衔接不上,有的地方又自相矛盾。可以说,这只是些原始素材,要成书必须从头整理。

我看完后,写了读稿的书面意见,将它与这些练习本一起送交给分管总编刘耀林同志。老刘看了我的意见和部分原稿,表示完全同意。我就给吴似鸿写信,让她来杭州改稿。

那时出版社有个招待所,作者改稿,免费提供食宿,在当时来说,条件相当不错。

谁知信发出后,久久不见人来,也没有回音。我又去信追问,才收到她短短的一纸回信,说:为了这部稿子,她已心力交瘁,近来更是心脏病加剧,心头整天空通空通的,没有一丝气力,实在无法来杭改稿。如果可以,希望我帮助她整理,不然,也只好随它了,算了!情绪十分低落。

我将来信交老刘看了。他认为这部书稿是有价值的,放弃了十分可惜。就动员我接受作者的建议,帮助她整理出来。

说实话,对这书稿,我是有兴趣的,从这里面让我知道了许多三四十年代的人物和往事,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但是,我回出版社时间不长,很多业务都得从头学起,本身工作已相当繁重,再要插进这样一件比较吃力的工程,可能难以胜任。

接,还是不接?考虑再三,我还是勉励自己将这项任务接受下来。

从头到尾又将这部稿子精读了一遍。将其中的要点、疑点和矛盾之处都摘录下来,决定再去绍兴向她当面作一次详细的访谈。

这样,我背着这些练习本又去了陈家湾。她知道了我要去,已作好了安排。干净的棉被和床铺已由她侄媳铺好;一日三餐由侄媳送来。我到来的当天黄昏,看她精神尚可以,我们就抓紧时间开始工作。

就以她的原稿为蓝本,我要她从头到尾将她的一生讲给我听。她讲得可以随意,而我记录却必须有重点,去枝蔓。没有录音机,我也不会使录音机,好在那时我的记忆力尚好,她讲的我都能记住。发现有疑点就停下来问她,共同分析研究,达到一致后再继续。

因为有着这个原稿,进行起来毕竟要方便得多。但是这个原稿上也有些事情,她上面写的与事实并不相符。这就是在50年代为什么离开创作组而回绍兴的事。一提到这,她十分激动,说是当时的创作组组长冀汸对她的排挤。原稿上这样写的,这时她仍坚持这说法。对这件事,除了她本人外,当时创作组其他人都知道,这是文化局党组的决定,不过是冀汸传达而已。冀汸一个小小的创作组组长怎么有权力决定她这样一个人物的去留?

就在不久前的那次文代会上,冀汸也曾当面向她解释过,并讲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可是她却仍是不买帐,板起面孔回答:你的事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不相干!我就是你排挤的!冀汸无奈,只好一笑走开。

在这个问题上,我无法和她取得一致,只好暂且搁下。最后,也就是访谈进行到第四个晚上,我问起她和李葳的情况。她沉默了一会说道:这个人大概已不在人世了!

李葳是她最后的丈夫,也就是她小儿子的父亲,50年代时我见到过。是个俄文翻译家。东北人,长得很魁梧,与矮小的吴似鸿恰成对比。两个人有时很恩爱,同进同出;有时却你菜刀,我锅铲,对垒似仇敌。他们在三楼打架,有时刀铲会坠落到一楼天井里,使我们过天井都得小心翼翼,真可说是一对冤家。

据说是60年代初,他在上海与上海作协书记孔罗荪发生口角,并且动手打了孔罗荪。后来以人身伤害罪被刑拘。这时吴似鸿与他已若即若离,感情已十分淡漠,因此就与他离了婚。后来他来过一次,吴似鸿没有接受他,他也便离去,从此没见过面。据吴似鸿说,以这个人的性格,一定熬不过文化大革命的

一共谈了三个白天和四个黄昏,访谈结束。对这位长我一辈的老人的一生,算有了基本了解。

原来我十分担心这种挤压式的访谈,会影响她的健康,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然而事实恰恰相反,随着访谈的进行和深入,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基本上不像个病人了。这使我十分高兴。也许是因为多年的积郁得到了抒发,终于有一个人听她的倾诉了,所以心情有所好转。

当日上午我即将回杭。七时多,我下楼时见她还没有起身,倒有点不大放心,走近床前,用手探探她的呼吸,倒是将她弄醒了。睁开眼睛哈哈一笑说:放心,还活着哩!昨晚是我近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于是我放心地离开了这个陈家湾。

回到杭州不久,我即投入了这项工程。每天晚饭后回到房间,摊开稿子,开始这第二份工作

再一次通读了原稿,将要补充的内容做上标记、调整顺序,再拟定目录和小标题。圈定了大纲后,就另用稿子边整理边誊写。我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每晚不少于二千字。

因为较长灯光的照射,那一年,我案头的水仙花开得特别好,邻居们都感到诧异,最后才发现这个秘密。与此同时,为了取暖,将煤饼炉拎进室内,差点煤气中毒,丢了性命,幸亏老伴和女儿进来,总算幸免。

大概用了一百多个晚上加上星期日,也就是整整一个冬季吧,总算初步完成了任务。我又背着改写稿去到陈家湾让她过目。

这次只住了两个晚上。她对整理稿基本上是满意的,说是脉络清楚了。可是因为对冀汸排挤她这说法,我作了模糊处理,使她耿耿于怀。我向她解释当时我所知道的情况,明白告诉她:我若不是知情者也就罢了,我明明知道这是你的误会,口头说说也就算了,我不能让这误会出现在白纸黑字的书上。她再没有说什么,但是看得出她的不高兴。

直到该书出版以后,她这情绪仍未化解,认为我是为冀汸掩盖罪责。这是别人告诉我的。到现在我还是认为我这做法是对的。究竟如何?让后世读者来评论。

稿子审定后,刘耀林同志指定由李均生任责编。老李是我们大家一致公认的最敬业的编辑,交他编我觉得比我自己编更放心。

取个什么书名?却使老李和我绞尽了脑汁。就叫《吴似鸿回忆录》吧,她的知名度不高,很多人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取一个花哨响亮的书名吧,我们这一代思想比较保守的人,又怕不大妥当,自己心理上过不去。我们觉得书名必须是符合书的内容,即使不要求它是画龙点睛,至少也要能靠得上谱。

所以最后李均生同志说出了《浪迹文坛艺海间》这个名字时,我不禁拍案叫好。就说对这本书的作者吴似鸿本人和这书里写的东西,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文坛艺海,吴似鸿真是无不涉足。她的一生,的确都转辗在文学艺术圈子里,在这个圈子里历尽沧桑、飘泊一生,以至终老。她很早就写过作品,并在多种刊物上发表过,但都没有什么影响,数量也不多;她是南国社社员,演过《卡门》、《生的意志》,田汉还为她度身写过《南归》。她曾和金焰、唐槐秋、陈凝秋(塞克)等名演员同台演过戏,可是最后并未继续下去;她进过艺专画过画,但这只成为自我消遣,我们说她画的老虎像猫,她也承认。她走过的地方很多,到过香港,也去过归绥。南下抗日、北上劳军,都有过她忙碌的身影。

她在文艺界的朋友、熟人很多,老一辈的如柳亚子、许地山等都对她很好,为她介绍过工作。同辈中的友人更多。茅盾、夏衍、郑君里、陈波儿、吴作人等都是。田汉更不必说了,50年代她每次去北京都住田汉家中,田老太太将她看做自己的女儿。她最后一次从北京回杭州,田汉亲自为她背铺盖送她上火车,但这也是永别。

是性格也是命运,更是这个社会的大环境,使她这样一个人,最后的岁月,竟孤独地在一个荒僻的农村,终老此生。

在旁人看来,也许会为她抱不平和同情,凭我和她多次的接触中,觉得她自己倒不怎么介意,而一如既往地抱着我行我素的态度,直到八十三岁离开人世。

《浪迹文坛艺海间》从写作到现在,已三十多年。当时书中写到的有些人已经去世,但尚有不少人还都健在;而现在我再检阅这本书的时候,却发现书中写到的那些人,都已先后谢世,几无幸存者了。而当年尚居中年的我,也已进入耄耋之年,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就归去,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

为遵友人建议,不让这些已成往事的琐事随我湮没,特记录在此。

《浪迹文坛艺海间》的出版,曾得到一些好评,更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在该书出版多年后,有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的一位姓刘的青年找到我家,说已去过出版社想买这本书,出版社告诉他已无存书,只好将我的住址告诉了他。他说希望我借他一天,他准备将全书复印带往北京。因他是研究南国社的,研究中遇到“30年代名演员陈凝秋为什么离开南国社?一题时,久久不能得到答案,后来在《浪迹文坛艺海间》中得到了。我看他很诚恳,需要这本书,就将存留的三本样书中,取了一本送他,他如获至宝,十分感谢。

因此,有的朋友认为这本书的面世,我功不可没,我倒不这样看,我认为在我的编辑生涯中,能做成这样一件事,是我的幸运,能为浩瀚的文坛艺海捡出沧海一粟,我的付出十分值得。这类似出土文物,需要时千金难买,不需要时即是破瓦残砖。

  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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