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先生是浙江上虞人,生于1886年,卒于1946年。他一生从事教育、文学、编辑出版事业,贡献极大,著译也不少。但是现在青年人当中,知道他的已经不多,以至常常有人把他名字中的“丏”字读成“丐”字,甚至个别播音员也如此。不能不令人感到歉然。
出版社的工作中有文化积累的任务,使一些有价值的著作,既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也使之流传后世。对像夏丏尊先生这样一位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出版家那数以百万字计的著译,有责任把它整理成集,使之流传。我十分幸运,有机会参与了这一工作。
那时,浙江文艺出版社尚未成立,我在浙江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工作。1981年夏天,一次,分管我室的副总编刘耀林同志告诉我:有两位浙江籍作家的文集——《夏丏尊文集》和《丰子恺文集》,人民出版社已列入选题计划,并已开始了工作,现在他们因力量不够,愿意将这两部文集让给我们出版。总社已答应接受,要我们立刻派人去北京联系。
于是,在7月22日,我和李均生同志两人就衔命乘飞机去北京。记得飞机在杭州市下午6时20分起飞,到北京已是黄昏。我们一下飞机,就有人民出版社的秦人路同志来接。那年,据说是北京四十年来未有过的酷热。当晚安排好住处,差不多已半夜了,次日上午仍由秦人路同志来陪我们去人民出版社,见到了分管这方面工作的范用同志。范用同志是老出版家,这时任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讲话带有南方口音,原来他也是浙江人,出生于宁波。初一接触,即感到这是一个精力充沛、思路敏捷的人,言谈举止,不失学者风度。我们将带去的《郁达夫诗词抄》、《西湖佳话》、《宛春杂志》等书赠送给他,他表示了由衷的喜悦,并赞赏我们这工作做得好,出了国家级出版社所没有来得及出的书,贡献很大。接下去就言归正传谈到两部文集的事。
《夏丏尊文集》已基本编就,主要是由欧阳文彬和叶至善负责的。欧阳原在开明书店工作过,对夏公的著作比较了解;叶至善是夏公的女婿,既是编辑者又是亲属,由这样两个人来编辑夏公的文集,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丰子恺文集》因文字多,门类广,该如何着手,尚未最后决定下来。现在是由丰老的幼女丰一吟和一位姓常的同志在集中稿子。
这样,我和李均生同志商量后,决定先把精力集中在“夏集”上。我们翻阅已编就的稿子,上面已有叶圣陶先生为之题签的书名,不胜惊喜。叶圣老和夏公是挚友,后来又成为儿女亲家,两人不仅友情深笃,而且文风也十分相似,他俩合写的《文心》一书,后来连他们自己也分不出哪段是自己写的。夏公早逝,叶圣老一直戚戚于心,这次对编辑夏公文集,十分关心,书名题签横的直的写了好几幅,以便出版社选择。我们得陇望蜀,更想请求他能写个序言。范用同志知道我们的心意即为我们电话联系,告诉说我们准备登门拜望。那边是至善同志接的电话,他说近来因房屋翻修,全家移居别处,交通十分不便,相关事宜,明天他来招待所看望我们,当面再谈。我们不便再说什么,只好同意他的安排。
第二天早上,叶至善同志来到我们住的中直招待所,他身材魁梧,与早年照片中的叶圣老很相像。他带来了叶圣老的问候和写序言的允诺,但因目疾未愈,加上住处不安定,得待些日子再写,一定不会耽误我们发稿。接着,至善同志就“夏集”的选稿范围和编辑原则等具体工作,向我们做了介绍和说明。叶至善当时是中国少儿出版社副总编,对出版工作是行家里手,尚有叶圣老在身边指导,我们当然十分放心。后来就分卷和体例等方面的问题,做了几次研究,最后决定文集分三卷出版。第一卷以原来的《平屋杂文》为主,再加上散发在报刊上的文学作品,称为《平屋之辑》;第二卷专收语文教学方面的论著,以原来的《文心》等三篇文章为基础,称为《文心之辑》;第三卷是译作,里面收入有著名的儿童教育作品《爱的教育》、《续爱的教育》等,称为《译文之辑》。共计100余万字。“夏集”分卷、体例等商定并取得叶圣老的首肯后,我们请至善同志转告他老人家,能否将自己的作品选一本给我们出版,至善同志不置可否地笑笑。当我们以后再次提出这个要求时,他才告诉我们说:老人家要我们代为谢谢你们的好意,他说他的文章只是一个中学教员的水平,不值得再版的。他唯一的心愿是《夏丏尊文集》的出版,如果在他有生之年能看到这部文集的出版,那就感激不尽了。
我们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十分感动,这无异是对我们的鞭策。
也许是叶圣老理解我们想见他的心愿,也许是老人家觉得有当面嘱托的必要,我们将要离开北京的前两天,一清早,叶至善同志突然来到,他说叶圣老来看我们,因为行动不便,现在门外汽车上,希望我们出去一下。这使李均生和我两人喜出望外,连忙奔出招待所,只见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里,坐着一位须发似银的老人,特别是那长长的寿眉使我们准确无误地认出是叶圣老,不待至善同志介绍,就立刻走上前去。老人家这时也意识到我们是谁,正蹒跚着要站起来,被我们按住了。没待我们开口,他先向我们道了辛苦,接着,对我们出版“夏集”一再表示感谢。原来今天他是去出席“民进”的一个会议,特地提早半小时出门,要车子绕道来这里看我们。
看着坐车远去的老人身影,我不禁感慨万分:年近九旬的人了,还这样为故友的书稿操心。对照现今文坛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乌眼鸡现象,叶圣老的崇高品质,不正像白鹤般高洁么!
也因为这样,当我们手里提着“夏集”100余万字的书稿离开北京时,在我们的心理分量上,叶圣老的嘱托比这十多斤重的稿子更沉重得多。老人家这一年是八十八岁。
稿子拿了回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室里原有的任务已很紧,每人桌上总轮番地堆着好几部书的原稿和校样,这部原未列入选题的100多万字的文集,对我们这个人数不多、门类不少的编辑室来说,不能说不是个很大的压力。幸亏上下一致、同心协力,又得到出版室同志的积极配合,经过大家的努力,终于在1982年初发了稿,1983年2月,出了第一卷《平屋之辑》,印数是8000册;接着第二卷《文心之辑》和第三卷《译文之辑》也陆续出齐,前者印数21000册,后者7000册。当每一卷书的样书拿到时,我们总是以最快的速度给叶圣老寄去,我们不会忘记他那迫切期望和谆谆嘱托,同时也暗暗祝愿叶圣老能健康长寿!
在这时期,我曾先后收到叶圣老赠送的《叶圣陶论创作》和《叶圣陶散文》(甲集),上面有他亲笔的签名,只是笔力已大不如前了。
去年,我曾看到《人民日报》副刊的一篇文章,题目和作者都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作者也是个编辑,文章内容是写他曾为编辑《顾颉刚文集》作过努力,然而转折了八年,最终未能出版,而且彻底取消了这个选题。文章充满哀叹,有“我死后将无颜见颉老”之句。我看后大有感触,也深为自己庆幸。不然,我死后无颜见的不只是一个夏老,还更有一个叶老哩!
《夏丏尊文集》三卷出齐,立刻销售一空。1986年上虞县举行夏公诞生一百周年纪念会,要购文集,书店已没有,最后将我社库存的几部悉数买去。以后我也曾收到不少要求购书的来信,但手头无书,只好回信表示抱歉。
一般来说,出文集是要赔钱的,但也不尽然。我们在“夏集”出齐后,将第二卷的《文心》、《文章作法》和《文章讲话》三篇文章、利用原有纸型,另装封面,印成三本小册子。这为语文教学提供了极好的补充教材,因此深受广大中学师生的欢迎,每册发行在10万册以上,既满足了读者要求,也收到了经济效益。在出版社来说,可以算是名利双收的。
最后我在这里要说的,现在这部文集的责任编辑署名是我和李均生同志两人,实际上我除了在第一卷中做了些具体工作之外,其他都是李均生同志做的,他付出的心血和劳动数倍于我。在合作中,李均生同志的认真细致的工作态度和谦虚谨慎的工作作风,使我得益甚多。我也希望这种良好的编辑作风和态度,能在编辑中留传下来。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