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ind Capital
十
我爸妈对我去文化宫学琴并不介意。其实学什么他都不介意,只要我按时接弟弟、打开炉门、打啤酒就行。
毛人儿老师会的歌真多啊,那些外国民歌,我从来都没听过。他还会唱英文歌曲,我觉得他唱英文歌曲时特别洋气,连张老师看他的表情都带着笑。在他手里,吉他就是一个伴奏乐队,没有歌曲不能用吉他伴奏的。张老师介绍说,毛人儿在北京教英语。他上大学以前没有长这么多毛,自从学了英语专业之后,毛变得很多,跟外国人一样了。
毛人儿说假期时间短,就学一首歌吧。他把歌词写到一张纸上,给我演示了一遍。
虽说我不敢告诉她,
告诉她我在想念她,
只是我无法表达,
表达我内心的话。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
弹起我的木吉他,
唱一首无人听的歌,
说我喜欢她。
吉他的钢弦对我来说太硬了。尽管毛人儿向我展示了怎样轻巧地按,我的左手练不了一会儿,就会感到非常疼痛。我想我的手可能永远也达不到毛人儿那种水平,他的左手指尖上都是老茧,拿烟头烫都不会疼。
毛人儿拿来了一把坏的吉他,琴枕掉了,让我拿走粘好,并给了我一套尼龙弦。我拿回家,交给了我爸。任何有关修理的活儿,他都能搞定。虽然尼龙弦的声音不够清脆,但是按着比钢弦容易得多,可以长时间练习了。
毛人儿不太关心我的练习,只在我犯了明显的错误时才指点一下。他的大部分时间在抽烟和发呆。他有一个笔记本,随时会拿出来写写画画。张老师每次讲完课后都会过来,说是看我练得怎么样。我知道她也不是来看我练习的,也许她已经看出来我不是弹吉他的料。对于张老师来说,毛人儿就像一个魔术师,每次都能变出一些令人惊喜的东西,比如巧克力、香港电子表、英文画报。每一个新鲜的东西都会引起张老师和红英的兴趣。从红英的感觉可以看出,毛人儿的形象在她们心中越来越高大。
毛人儿变出来的最神的一个东西来自日本,跟一块砖头差不多大。毛人儿说这是录音机,松下牌,可以放音乐。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扁平的方形塑料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更扁的方形塑料盒,说这是磁带。按了一下那个录音机上的按键,录音机的壳子弹开了,象张开了嘴。他把磁带插进了嘴里,合上。又按了一下,里面有音乐出来,就跟麻杆儿家的唱机一样,但是那个唱机多笨重啊。放的歌曲里有一首很欢快,是小孩捉泥鳅的,我和红英都很喜欢,很快就能跟着唱。
“这首歌就叫捉泥鳅,这是台湾现在最流行的校园歌曲。”他说。“这歌写出来的时候,歌词是小毛的哥哥,但是台湾那边忌讳“毛”这个字,就改成了小牛。”
“为什么呢?”张老师问。
“是不是因为毛主席?”我问道。
“雅薪,你还不如一个孩子。”毛人儿笑道。张老师没有生气,也笑了。
毛人儿对他的笔记本非常珍惜,走到哪里都带着,象电影里的地下党员保护密电码一样。我曾经偷偷瞄过,他在乱写乱画,大概只有他自己看得懂。有一次他在留下我自己练琴时,居然把密电码忘在桌上。张老师看见了,她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就未经允许地翻了翻。但是她显然没有地下党员的机敏反应,毛人儿都进屋了,她还在翻。
毛人儿的怒火太可怕了,屋子里突然很热。他大声地呵斥张老师:“你懂不懂尊重人?不能随便乱翻别人的东西。晓文都知道不乱翻别人东西,你连个孩子都不如。”
毛人儿这样的指责让我手足无措,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张老师的脸通红,突然扭转身,跑了出去。红英也跟着跑了出去。
毛人儿还在生气,接着训我:“你怎么练这么久没进步啊,回家没练吧?不愿意学就算了。”
我突然觉得很冤,我是在下面没练,但是我又没有看你的笔记本。毛人说休息两天吧,自己在家练。
毛人儿说的两天把我弄懵了,我认为两天是一个不定的天数。毛人儿和张老师闹翻了,我是张老师带来的学生,可能就不教我了。红英来找我说,那天没有追上张老师,她是哭着跑走的。她说毛人儿太小气了,怎么能那样对待女人呢?我没有表态,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女人。
第三天,我还是去了文化宫,我觉得应该让毛人儿知道张老师的反应。张老师虽然翻了他的笔记本,但是他对张老师翻了脸,而且张老师确实是哭着跑了,大家扯平了。
毛人儿已经在等我了。他对我极其热情,教起来认真耐心,甚至还给我买了一瓶冰镇汽水。在我走的时候,他托我给张老师带一本书。原来他对我的热情是别有用心的。
那本书名叫《革命诗抄》,看起来印得很糙,黑白封面,上面是一幅照片,都是花圈,花圈中有黑色的条幅,上面写着“周总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这一定是毛人儿讨好张老师的新招儿,但是一本书有什么意思呢,上回的录音机最有意思。
我和红英把这本书送给了张老师。她第二天就兴高采烈地来找毛人儿。这本书显然讨得了张老师的欢心,而且两人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了,还约着一起看了电影。红英说他们看的电影叫《摩登时代》,是一部很老的美国电影,没有对话。
红英提议我跟她也去看,我没有兴趣,没有对话的电影有什么意思。再说,还得我花钱,男女看电影,都是男的花钱。一张电影票三毛钱,可以吃六根奶油冰棍,不划算。
红英坚持要去。我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人生中第一次陪女性看电影的两张电影票。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看过的最快乐的一场电影,留小胡子的卓别林太搞笑了,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只是红英看电影的时候,胳膊总放不好,老挤过座位椅子扶手,我不得不故意推回去,天太热了。
我觉得美国的工人太惨了,拧螺丝都拧成神经病了。还是咱们中国工人舒服,我爸的班上就有乒乓球桌子,上班可以打球。红英的思想有点浅薄,她没有看到这点,她很羡慕人家美国三十年代的穷人穿得都比张老师好看。我觉得她的思想很有点洋媚外。孔校长讲过周总理机智应答美国人的笑话,我们中国人正在努力,迟早会超过美国。美国人问周总理为什么中国人走路都是弯着腰,美国人都是直着腰。周总理说中国人正在上坡,美国人正在下坡。
红英虽然思想觉悟不高,不过正是由于她的坚持我们才看的电影,我本来想用电影票钱买冰棍呢。六根冰棍带不来这么大的快乐,一桶冰棍也带不来这么大的快乐!于是看完后我又给她买了根牛奶冰棍,给我自己也来了一根,天太热了。 这是一次奢侈的社交,花掉了我七毛钱,但是我觉得很值。我和红英都很高兴。
毛人儿开学要回北京了,他说把我爸帮忙修好的吉他送给我。这让我爸很不舒服,他不爱贪别人便宜。我爸买了一本漂亮的大相册,让我送给毛人儿。红英建议我给张老师转交,我觉得还是自己给。我和张老师在车站广场送毛人儿,我把相册给了他。张老师让我在广场等着,她买了站台票送毛人儿进去。目送他们俩随着人流进入车站,我想也许该听红英的。
十一
过几天要开学了,毛人儿走了,张老师在文化宫的课也停了。红英也不来找我了,因为没有地方去。我每天盼着她来找我,又怕她来,因为不知道跟她在一起做什么。
红英还是在开学前来了,我猜她会来的。不过不是来玩儿的,是叫我跟着她去学校收拾西墙墙根儿的荒草。
“我去,不太合适吧。”我说。我不太想去,大热天干体力活儿。“这是三好学生的活动,我又不是三好学生。”
“你上个学期不是三好学生,稍微表现一下,下个学期肯定是。你学习那么好。”红英说。她很了解我,知道我在乎没有当上三好学生。
每一个家庭都有一个从不打扫的死角,大概每一个单位也是这样。学校的西南角,和操场之间隔着公共厕所,没有任何房屋,地面也没有硬化。这里是野草的天然乐园,大概是靠着公共厕所的缘故,又经过一个雨水充足的夏天,野草格外茂盛。如果里面有蛇,我也不会奇怪。
来了一些老师和学生。拔草,填平,打药,等这块平地整理出来的时候,大家在讨论平地将来的用途。红英向我发出了西墙好高的感叹,我告诉她从外面看更高。我答应等大家走了,带她去看。我还描述了神秘的防空洞,说可以钻进去,只是需要手电筒。
蒋丽丽也来了,她是跟着她爸来的。当她爸进到教务处办公室时,她自己站在外面。我问她来做什么。
“我爸要把我转到其他学校。”她说。“这个学校教学质量不好。”
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可能这个学校确实不怎么样,要不然,我怎么能轻易就在班里拿第一呢。蒋丽丽家来自上海,见多识广,他们说不好,一定有原因。
“我也觉得这个学校不好,”我说。我突然想到了这个学校不好的原因,他们不让我当三好学生。“可是,我不想转学。我已经转了一次了,到一个新地方,还要重新开始,多难啊。况且到哪个学校,我也不会说这里的方言。你也是这样,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
“你能不转吗?”说出这句话之后,我突然觉得脸红。人家一个女生转不转学,关我什么事情。
“不知道呢。我爸想给我转。”丽丽说。她爸从办公室出来冲她招手,她跟了进去。
当我和红英趟进那片树林时,我相信从外面很快看不到我们了,因为野草已经比我高了。我带她来到了防空洞的入口,当我推开那扇坏锁锁着的门时,她的吃惊跟我第一次看到时一样。我说咱们回去吧,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是红英的好奇心远远大于她的胆怯,她坚持要下去看一眼,看一眼我说的学校操场下面。而且她还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只手电筒,刚从杨老师那里借的。
去往那个空旷的大厅的行程很顺利,我们进入了宽阔的通道口,上面写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站在了没有回音的大厅里。红英拍了拍我,可能是赞许我没有瞎编。我向她说明我们已经站到了学校操场下面,这是防空洞旅行的终点。在回去的路上,我们走迷了。往返多次,都在几个相同的通道里来回转悠。手电筒也比以前暗了,我们俩的手因慌张牵到了一起,我的手上都是汗。
红英还是比较镇定,她建议尝试一条新的路径。我们走了一条没有走过的窄道,拐了几个弯后,发现上方有一条亮光。亮光下面,是一道长长的楼梯。顺着楼梯,我们小心地向亮光靠近。渐渐地,听见好像有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红英示意我不要说话。
当我们靠近亮光时,发现那是一个很小的封闭的窗户,光是从木缝中照进来的,声音也是从那里传进来的。那个声音不是说话,是人的喘息和呻吟。当我们的眼睛靠近缝隙时,阳光下发生的事情令我感到好奇、困惑,还有说不上来的感受。我不知道红英的感觉,我还拉着她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也在出汗。
外面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两个男人,象虫子一样叠在一起。尽管离得很远,还是能够看清。上面那个高大的身体,是吴叔叔。树杈上挂着他的手枪。红英蹲了下去,示意我也蹲下。我松开她的手,又仔细看了看下面的男人,是孔校长。那绺标志性的头发,跟华君武漫画里一样。没错,是他。
我蹲下去,握住红英的手,她已经关了手电筒。我突然感觉很冷。外面的声音又持续了几分钟,渐渐静下来了。我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外面,我在用耳朵观察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能听见他们走了。我和红英都没有说话,这个世界彻底安静了,只有我和红英的呼吸。
过了很久,我站起来,从缝隙里看外面,已经没有人了。我打开手电筒,摸到木窗的插销,打开窗户,天已经快黑了。窗户不大,我先钻了出去,很容易。红英钻得有点费劲,她的块头比我大多了,衣服都被刮破了。
望着周围比我还高的野草,我猜想这是一个通风口,我们还在学校西边的树林里。我和红英是手拉手走出树林的,我心里很幸福,她的脸庞在夕阳下是那么柔和。我想将来我会娶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