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我们象两个从梦中刚刚醒来的孩子,心中充满对梦境和现实的惶惑。
2003年冬末的一个傍晚,我在房间里整理母亲的一些信件,窗外的春雪正静悄悄地开始融化,窗檐下又响起了一年一度、细致的滴水声,我的心也因为夜晚的祥和而变得柔软起来。当我正开始蒙生睡意的时候,忽然电话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电话的另一端的方卉带给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此刻的她正在北京西客站广场的公共电话亭,放下电话,我匆匆穿上一件外衣,叫了一辆计程车直奔西客站。
远远地看见方卉在广场另一端翘首企盼,一身雪白防寒服的方卉在人群中显得十分醒目,当我在她的视野中出现的时候,方卉开始向我奔跑过来,我也有意识地加快自己的脚步,当我们近在咫尺的时候,方卉促不急防地扑入我的怀抱,久别的重逢让方卉激动在我的怀里小声啜泣起来。我用手臂轻轻揽着她,少女发际的清香弥漫在我们身边冰冷的空气中。方卉停止了哭泣,神情专注地望着我说:沈炎哥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望着表情丰富的方卉我一脸迷惑地说。
今天是2月14日,是情人节啊。我千里迢迢地赶到北京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方卉欲擒故纵的表情象是一个向观众突然揭开迷底的电视节目主持人。
望着在寒风中风尘仆仆的方卉,我被她的良苦用心深深打动,她们这一代人身上具有我们这一代人所不具备的品性和激情。人世间的情爱让他们演绎如此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我在我位于北京西郊的寓所附近的宾馆为方卉定了一个房间。一进宾馆,方卉就开始用她随身带了的各种小饰品忙碌起来,不到一刻种的工夫,宾馆的房间就被五颜六色的贴画、彩带、蜡烛、绢花、卡通玩具装饰得象一个爱情电影的片场。我们开了一瓶红酒,烛光俏丽的光影在酒杯中摇曳,我们心中的距离感也因为房间特有的氛围而变的微妙起来,我身不由己进入方卉导演的这场戏中,我必须在剧中扮演一个我自己完全不熟悉的角色,这个传统的西方节日对于我们几乎是两代人来说有着各自不同的意义,方卉的良苦用心确实让我感动,那种特意营造的浪漫氛围美丽得几乎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我不得不现实地考虑今后的一些事情,而对于此时此刻的方卉来说,时间就在这一刻凝滞了。
方卉特意准备了一张唱盘,我们在光线朦胧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听着一首老歌,那是三毛编剧的台湾电影中的主题曲《滚滚红尘》
方卉一边啜饮着红酒一边小声复诉着歌词: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
方卉告诉我说当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曲的时候就想到七年前颐和园的那个夏天,那时候的我们就象歌曲在一开始所描述的那样,一个浑然不觉,一个心事重重。但我们都无法逃脱那一次宿命的刻意安排。
我看了一下表,佯装歉意地说:“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应该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方卉低头沉默着,对我小心翼翼的提问不置可否,我又自圆其说地解释了几句,然后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当我接近门口的瞬间,方卉突然冲了过来用身体挡住了我的通道,我还来不及反应,方卉已经泪如雨下了,她哽咽着对我说:“沈炎哥哥,难道你这样狠心吗,七年了,我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这七年的时间里,我从来就没有向你索取过什么,哪怕是一个简单的承诺,我象一个徇道者那样执着地、默默地付出我的全部情感,我梦想着有一天能打动你,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
我象是一个在病人面前束手无策的医生,面对着她声泪俱下的诘问,我无以应对,我只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份感情,我这样做不光是为了你爷爷和我父亲间的特殊关系,更重要的是,这份真纯的感情对于我来说同样是弥足珍贵的,但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既不能给你财富,也不能给你青春的回应,甚至连一个名份也不能给你,我象一个一贫如洗的乞丐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门口,爱情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欺骗你。”
“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难道这些年来我向你索取过什么吗,我只想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我不要模棱两可的措辞,也不要含糊其词的敷衍,我要你给我一个你真诚的回答,难道你就那么懦弱,难道你就不能真实为你自己活一次那怕仅仅是一次也行。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畏惧什么,难道你怕我要你为我负责吗。”
我无法回答方卉,因为在我心中也没有一个清楚的答案,这七年的时间已经有一些东西潜移默化地存在于我们彼此之间,这不是一句话可以总结,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可以收场的,岁月已经改变了许多东西,我知道今晚的我已经无法迈出方卉身后的这扇大门。
当我们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我们象两个从梦中刚刚醒来的孩子,心中充满对梦境和现实的惶惑。为了缓解这种气氛,方卉问我是否看过她介绍给我的那部小说《荆棘鸟》。
我诚实地告诉她说看过了,但还没有看完。方卉没有再责备我,于是她给我讲诉这部小说的主要情节:小说以来自新西兰的少女梅吉和神父拉尔夫的爱情纠葛为主线,描写了克利里一家三代的故事。拉尔夫一心向往教会的权力,却爱上了克利里家的美丽少女梅吉。为了他追求的“上帝”,他抛弃了世俗的爱情,然而内心又极度矛盾和痛苦。以此为中心,克利里家族十余名成员的悲欢离合也得以展现。小说在结尾的部分这样写到:“鸟儿胸前带着棘刺,它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她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在那荆棘刺进的一瞬,她没有意识到死之将临。她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方卉忧郁地对我说:她就是那只被荆棘刺穿身体的小鸟,从她十三岁的那个颐和园的夏天开始,她就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悲壮感,但她义无反顾,因为那是她生命中爱情的绝唱,虽然有一天她也会象书中的梅吉一样和他人结婚生子,但对初恋的耿耿于怀就象一张宿命的巨网笼罩着她的一生。
那个夜晚我们在宾馆的床上和衣而卧,方卉靠在我的肩上,象是一个走失后刚刚回家的孩子,心中充满简单的知足和安详。电视机整晚都在播放一首又一首的爱情歌曲,银幕上演绎着一对对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我们却因为那一刻的相互拥有而感觉不到时间无情的流逝。
在后来的几天中,我和方卉开始了我们相识以来的第二次京城漫游,我们一起瞻仰一栋栋气势恢宏的皇家宫殿,徜徉于山林间的古刹禅院,漫步在灯火阑珊的城市街头,最后我们回到了那座对我们具有特殊意义的、世界上最大的皇家园林——颐和园,故地重游的方卉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怀旧之情,但我们在每一个当年到过的景点都拍了照。当我们路过十七孔桥的时候,方卉被两位放风筝的老年夫妇所吸引,我们不由得在桥上驻足,视线也被他们手中的风筝所牵引,方卉忍不住向其中一位老人索取风筝的线轴,老人友好地递给了她,方卉有些忘乎所以地沉浸在风筝的飞翔中。等我们离开十七孔桥时方卉已是泪流满面,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寻问缘由,方卉只是说,看到那两位老人,使她想到自己的未来,她不知道有谁可以和她这样白头携老,相伴一生。
临走的那一天,方卉坚持不让我到车站送行,但我终于说服了她,我们在月台上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来冲淡离别的气氛,火车铃响的那一刻方卉和我简单地道了一声别便向车厢门口走去,当我心中隐隐约约地升起一丝惆怅的时候,方卉突然掉转身冲到我的面前,我感到少女温热、颤抖的双唇象雾一般传达着一种飘逸、伤感的信息,那一刻我痛苦地意识到方卉是在用这一吻和她少女时代的初恋告别。
我原本决定在火车开动的瞬间转身离去,我希望用一个方卉视线中的背影来增添她离别的勇气,可火车开动的一刹那,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随着车轮的节排而移动起来,最后这种移动几乎随着火车的提速而变成奔跑,当火车在我视野中彻底消逝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再次感谢兰子的点评。
非常棒!期待续。个人认为该作代表文学城最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