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黎媛媛在欢庆官司节节胜利的同时,还是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毕竟在英国打官司总是此一时彼一时,胜败轮回,反复无常。而且,翻过来的案又常常被人翻转过去。特别当她听到那个洋人杰克加盟到鲁莉莉的一边,并且换了律师的时候,她又不禁有些胆寒,甚至胆裂。她曾经求助于英国中医协会的李天骄出面调停,都宣告了无功而返。她甚至想过撤诉,但不无遗憾的是,除了英国法律游戏规则不允许以外,更重要的是除非你认定承担双方的律师费用和一切经济与名誉的损失的赔偿。否则你只能硬着头皮,甘心认命,任人宰割,别无选择。看来她真是上了贼船,骑虎难下了呀!
本来一直处在紧张焦灼之中的黎媛媛,这一向还突然感到自己失眠多梦,头晕脑胀,而且血压还居高不下。除了这些,她还时常感到了心慌心悸。她真怀疑自己患有了高血压性心脏病。而且那该死的降压药还不能发挥任何作用。长期这样的紧张害怕,谁又能料到什么时候会血压骤然升高,导致脑血管破裂而中风偏瘫,甚或中风身亡呢?要是中风身亡了,那可是一了百了的好事。那就只能随他后人怎样评说,如何凭吊了。自己的阳世都管不着了,哪里还能顾着自己的阴魂?自己那么一丁点淡颜薄面,那还不任凭别人来亵渎与辱没。如果中风偏瘫,那岂不既害己又误人,直到人家嫌弃得狗屎不如。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就像曹雪芹笔下《红楼梦》里的王熙凤,真的难逃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厄运。
这天早晨,本来就惊恐万状的她,又收到了律师的来信,说法庭将再次开庭,重新取证,再度辩论。看来案子果然是一波三折,迷雾再起,大有疾风骤雨惊涛骇浪就要来临之势。她就好像一个坐在小舢板的嫠妇,任凭大风大浪将她顷刻间葬身于苦海汪洋之中。
黎媛媛知道她的律师并没有什么万全之策,但她也只得听从她律师的下下之策的暗示来积极的保护自己。至少加快变卖自己的房屋,转移财产的步伐。这样方能苟且偷安,免得一旦法庭败诉赔个罄尽而一无所有。
终于又要开庭了。黎媛媛就好像等待着世界末日一样的惶恐不安,等待死刑判决的惊恐万状。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你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也未必能够赢得官司。毕竟司法游戏是以对垒双方律师的强势与弱势而定。有理由的一方也常常因为律师辩护伎俩的笨拙,反驳水平的低劣而显得灰溜溜的。又哪里还有什么司法公正?哪怕你蒙受再大的冤屈,如果你并没有强大的资金后盾,也只能饮恨黄泉。
果然鲁莉莉重请的律师在法庭上表现得身手不凡。黎媛媛的律师在对方巧舌如簧善于诡辩的律师面前有时竟然目瞪口呆,瞠目结舌。整个法庭好像刮起了鲁莉莉的旋风,作为墙头草的法官,又哪里不倒向于鲁莉莉的一侧。就连众多的陪审团的成员,也是雾起云障,不知取向,何能定夺?在休庭的时候,黎媛媛双脚发抖,牙床打颤,全身哆嗦。平常总吆喝狼来了的孩子,今天可是真正遇上了狼呀!她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如此伸张正义,维护真理的法律行为竟然会成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愚蠢行径。此时此刻,她即使是对月长吁,仰天长叹,偷偷哭泣,悄悄垂泪,又有何益?
黎媛媛的丈夫阴祖煌真是一个不阴不阳的人。他对黎媛媛打官司从来就没有理解过,也没有同情过,更没有支持过。他表面上表现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内心里则笑话这两个女人的庸俗浅薄,愚昧无知,横行一时,不可一世。在他看来,这女人就是再怎样的心胸狭窄小肚鸡肠恐怕也莫过于此了。他曾经好心相劝过他的妻子,不要在与鲁莉莉的纷争上轻举妄动,更不要动不动就付之于法。只要惹上了,就等于引火自焚不得脱身。哪还会有什么尽头呢?那岂不是茫茫苦海天作岸,浩浩汪洋云为边。
其实,真的吃亏是福呀!当一个人付出的劳动没有得到相应的金钱和物质的回报时,必定可以得到等值的精神愉悦。而这种愉悦又绝不是那等值甚至更多的金钱能够买到的。即使没有得到精神上的等值愉悦,至少也会得到上帝暗暗的怜悯与护佑。可不无遗憾的是,这上帝无形的怜悯与护佑,往往受惠者未必就会先知先觉,甚至压根儿不知不觉。
同样打官司,无论被告或原告,他们在法律诉讼所给予的精神付出,甚至灵魂煎熬,就是赢了官司所有金钱与物质的赔偿,都未必能够补偿这种精神上的付出,灵魂上的煎熬。更何况原告或被告总有一方要败,或者干脆两败俱伤呢?她们两个心胸狭窄,小肚鸡肠,鼠目寸光的女人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呢?指望她们能够那样,岂不是要求一个愚笨的士兵,有一个常胜将军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胆识。阴祖煌不但没有过问过黎媛媛与鲁莉莉的案子的进展情况,更不曾作为亲属旁听任何一次开庭。他看不得两个女人在法庭上那么分庭抗礼寸土必争的狰狞面目。更看不得她们各自的代理律师,在法庭上表现的虚伪与狡诈。没准他们还暗地里相互勾结,如何把案子拖得更加的旷日持久,无边无际呢?简直要把他们原告与被告都拖到倾家荡产一无所有而后快!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肮脏太龌龊了。也正是这种表面的文明与雅致,才真正掩盖了那种不堪入目的肮脏,粉饰了那种无法忍受的龌龊。恐怕当今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法律的尊严与神圣,更能掩饰法官和律师们灵魂的肮脏与龌龊。这个世界悲哀至此,他阴祖煌实在无心再与之为伍了。他不相信有另外一个极乐世界,但他相信红尘以外的梵宫与庙宇。他既然无法脱胎换骨,但为什么就不能在纷乱之中寻找洗洁人生灵魂的清流呢?他想到了曹雪芹《红楼梦》里的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丝一挥而尽,便随了那道士不知去向的柳湘莲。他也想到了美国纽约的庄严寺。在那里恐怕也是躲避喧嚣与嘈杂,回避肮脏与龌龊,求得清净与恬淡最好的地方。不过,像阴祖煌这样表面秉性恬静,不以功名为念,但内心则是一个丰富多情之人。将来即便会有可能成为一个和尚,他未必就不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情僧。
李天骄这次和张俊雄可不仅仅游山玩水恩爱有加,他们也通过电视已经感知到了资本主义国家每二十年一遇的经济危机的开始。这种由美国次贷信誉危机而诱发的经济危机很快就会席卷了全球。当然英国就是首当其冲者,因为这个国家的大财团在美国华尔街有太大的投资,风险是绝对不可避免的。嗅觉灵敏的张俊雄,主张在爱尔兰开设分公司,因为那里的语言、人文、法律环境跟英格兰是同出一辙的。他确信,在爱尔兰新开辟的市场一定能够营造当年在英格兰刚开大中医店时的繁荣与兴旺。
说风便是雨。人类社会再一次地因为人类自身的贪得无厌,而付出沉重而巨大的代价。回到英国的李天骄已经明显感到了经济危机带来的压力。很多中医店生意几乎在一夜间便出现了极度的下挫。公司的管理中层再怎样的给医生医助们施加压力,也挽回不了那种悲哀的颓势。在当今这个交通资讯如此发达的几乎就像一个地球村的世界里,恐怕只有那该死的媒体能够主宰着人类的社会、经济、政治、军事命运。只要它们大肆渲染,就会把所有的人们都吓成遇上大黑猫的小老鼠。在一次次股市极度下挫的警告下,又有谁还会那么大胆地乱花一分钱呢?没有金钱的流通,那经济的河流中就会像断了源泉似的枯竭干涸。生性善良义道的李天骄还真想到了几百个中医和医助的未来有可能的失业。她在公司里发出了正式文件,让每个医生医助在工资中提取小部分资金,由公司出大头在英国最大的保险公司购得了失业和养老保险。而且很快受到了公司全体员工的积极响应。这可是她李天骄干的一件大得人心功德圆满的事情。
又是一个静悄悄的日子。伦敦华埠的街面上,行人稀少,三三两两,稀稀拉拉,毫无生气。马路宁静,车辆全无,往日繁忙的递货车,这一向已很少出现在这条街道上了。就连平日制造噪音的大排量高分贝的摩托车也消失殆尽。树上的鸟儿,屋脊上的海鸥似乎也飞鸟各投林,远走他乡,不见踪影,停止了往日的欢闹。街道两侧的树叶因为没了风儿也毫无沙沙作响。唐人街静极了,简直静到了可怕的程度,仿佛静得整条街上的空气都已凝固了一般;好像静得这条街道大白天都要闹出鬼来似的。
整条大街几十家店铺,常常是店员多于顾客,很少有人出入。那寥寥无几的看客也只是闲着无事的单身母亲推着孩子,或者是囊中羞涩的退休老人在雾里看花。他们只是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这里问问,那里试试,常常什么都不买,只是一饱眼福,消磨时光,或者是了解行情,等待时机,期待着商家进一步的折扣。人们普遍认为,几乎所有的零售商家都是无利可图的,只是保本经营,维持运转,在这经济大萧条的年代如果能够侥幸的存活下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万福了。
街道上很难再见到往年的那种每个人都拎着大包小包出入商店,或拿着小箱大箱往家赶的情景。街上仅有的为数不多的行人常常只是吃着那种英国市面上最廉价的大饺子充饥。已经很少有一家老小一起坐在餐厅里花上几十上百的英镑,静静而从容地品尝着自己家人喜爱的美食。所有的餐厅已经是非常的冷清了,倒是咖啡店和兜售垃圾食品的自助餐店因为价格低廉而显得稍微的忙碌。
唐人街的冷清已到了极点,商家们常常会推出一些诱人的广告,来招揽顾客。又有几家商铺推出了“清仓大甩卖”,“半价亏血本”,“重新装修大洗货”的广告。尽管商家用心多么的良苦,老板也望穿了秋水,苦苦的闹心,盈门的顾客仍然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恐怕很难用这种简单而拙劣的办法,来挽救经济萧条给零售商业带来的颓势。商家们常常仰天长叹,发问苍天:谁能够挽回经济下滑的势头?谁能激活这漫长的经济呆滞?谁能神奇地阻止西方社会的大衰退呢?苍天似乎比唐人街还要冷静,面对着这些仰天长叹,向天发问的可怜的商家们的苦苦诉求的眼神,也只能是爱莫能助,无言以对。回答的只是凄凄宛如泪水的雨点,轰轰犹如嚎啕的雷声。
去年才花了大本钱装修的唐人街一家服装店,终因客源稀少,生意艰难,难以承担店租和地税,入不敷出,资不抵债而终于宣布倒闭。一家苦苦熬了一年的礼品店,也因价格的恶性竞争,毫无利润,倒赔不赚而宣告垮台。市场是无情的,在残酷的商业恶性竞争中,更是毫无怜悯,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大势已去,浪淘尽千古落败恨;无法挽回,涛淹没万年隐退怨!你看多少店铺仍然是空空如也!仍有好多空店铺经年无人垂青!过去乃闹哄哄,花脸青衣,你唱罢来我登场;现在是静寂寂,老生小丑,台上冷场无人续。
圣诞节就要来临了,像往年一样市政府为了迎接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增加节日的喜庆,促进零售业的繁荣,张灯结彩,布置街道,营造氛围,吸引顾客。常言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但西方国家的零售商业的一年之计只能在圣诞节了。商家们都是处心积虑,使尽全身的解数来迎接每年零售商的黄金销售旺季。本来应当每年圣诞以后才开始大减价,大甩卖的,但这次圣诞节已今非昔比,大不如前,商家们在准备过圣诞节时就开始了新一轮的价格大战,什么半价销售,买一送一,最严重的只有原价钱的二到三成。可怜的商家们企盼一年的商业旺季,就这样竟成了不可实现的梦想。
看来唐人街上静静闪烁不知疲倦的霓虹灯,圣诞老人头上的红帽,腮上的白须,脸上的笑容,欢快的雪橇,奔腾的狗群,素裹银花的树,动人的传说,美丽的故事,悦耳的音乐虽然给市民们带来了一些喜庆和祝福,但并没有给老百姓带来什么实惠。严重的次贷危机,一桩一桩的负面消息传来,一个一个美国大银行和投资商频临破产和拍卖,让老百姓着实没了底气,市民们几乎彻底地丧失了消费信心。过去银行优惠的房屋按揭由于银行的利息不断的攀升,还贷的金额与日俱增,它就好像压在老百姓头上的沉重的大山,着实让他们无喘息的份儿。又因为天然气、燃油、水、电的价格上涨,就连面包等基本食品的价格也纷纷上扬,低收入家庭的市民当然得斤斤计较,分文必算了。难怪这次的圣诞节前的街道,表面上是热闹了许多,但许多行人也只能是隔窗相望,难花分文,毕竟囊中羞涩,负债累累。实际上的商业买卖仍然是画饼充饥,静如死水。呜呼,百姓生活难维系,商业岂可盼繁华!
唐人街真的是很安静,某些日子如果没有太阳和月亮的区分的话,这些街道安静得白天和夜晚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这种安静、沉闷、呆滞又何止出现在唐人街,肯定遍及了全英国,当然波及到了整个的西方社会。
这个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寒冷,特别是当西伯利亚的寒流吹袭的时候。客观地说,并不是今冬的特别的寒凉,而是老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呀!
在英格兰,李天骄已经明显感到了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平均生意的严重下滑,使她着实感到了害怕。就连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旗舰中医店,也没有逃脱业绩下挫的厄运。她就像一头拉着破车的老牛,明显感到呼吸的喘促,心跳的加剧。颇有一些老思想老观念的她,还真以为不该跟张俊雄有那么一段风流韵事,以至于给公司带来了如此的晦气。从昏睡的梦中醒过来的她,也不会不意识到,这是大势所趋的世界经济格局,与他们的风流倜傥并无何涉。这也中了中国人的那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古板老话。她原来还一直梦想着经济危机很快就会过去。可谁又料到它竟然会越演越烈了呢?她原以为这虎倒威还在,只要平稳度过这场危机,那还不重振旗鼓威震山岗。可惜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世界局势的发展又何止是事与愿违南辕北辙。她不得不将契约到期还要倒贴的中医店一间一间的关掉。其实,每关掉一间中医店,其疼痛都无异于砍断她的一个手指。那些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一个一个的孩子呀!她又怎么会舍得那么轻易的丢弃呢?她不愿意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公司就那么的苟延残喘,最后将老本都赔得个罄尽。
好在是张俊雄在爱尔兰,又帮公司开辟了一片可观的市场。虽然爱尔兰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经济危机也在那里渐渐开始,但爱尔兰人对传统中医的好奇与厚爱,加上那里的保险公司认定针灸治疗为健康担保范围,生意真还一时火爆。在都柏林以及爱尔兰的其他中小城市,他们开的几家中医店都重演了最初在英格兰所开中医店的火爆与辉煌。李天骄不能不佩服他张俊雄在商业上的卓越才华。在漂泊英伦的华人中,又有谁能像他那样的具有成为商业巨子的潜力呢?虽然她总疑神疑鬼她和他的不轨行为给公司带来了晦气,但他们命中注定不得违拗的桃花鸿运未必就不能使公司再度的柳暗花明。她总在极力地奉劝、告诫、克制自己,不要重演瑞士假日的男欢女爱。但她做不到呀!特别是她每月的氤氲之日,就更像火山一样的喷发着她那强烈的欲火。她的荷尔蒙在悄然地作祟呀!她为什么就不能在爱尔兰海岸的迷人风光下,有规律地与他拥有他们两人世界的梦幻与痴醉呢?
阿娇以黄大侠的名誉在伦敦华埠开的那家律师中介,从一开业就生意火爆,而且经久不衰。阿娇的生意似乎并没有受金融风暴的影响,而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整个那条萧条寂静的唐人街中,倒是风景这边独好。毕竟在偷渡的福建老乡中,有太多的遗留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有过多的苦水与冤屈需要倾诉。她阿娇毕竟也是福建人,她的黄大侠也曾经受过同样的苦难。她与他们是知根、知底、同祖、同心的呀!那又岂止是同病相怜呢?有太多的律师行趁他们的无知榨取了他们太多的钱财,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毫无结果。这帮福建老乡丢失了一笔不小的钱财倒还不那么要紧,更重要的是丧失了整个一群偷渡者的生活信心呀!在英国,他们好像就已经被判了死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究竟在哪里呀!又有哪个律师行能像阿娇那样诚心诚意,死心塌地的,不以盈利为目的地为福建老乡服务呢?这自然而然的会像春风一样的吹遍福建老乡的心田。她阿娇又怎么不会成为福建人无比信赖的代言人呢?
陈思雅的中医妇科临床心得《女科金鉴》的手稿已经顺利完成了。它无需修改,也没法修改。因为她并不是用电脑输入的汉字,而是用毛笔小楷一笔一画地书写而成。而且是从上到下,从右到左地按古书的方式书写的。并且完全用的是之乎者也的文言文,纷繁复杂的繁体字。它的精炼已经完全到达了当年的吕不韦的《吕氏春秋》的易一字而值千金的程度,为什么还要做多余的修改呢?难道还要画蛇添足不成?她陈思雅就是一个既领略了她外公传统中医思想的影响,又受了中医科班教育的复古派铁杆中医中的大临床家,大理论家。她最恨中医药经过了几千年的在人体上的反复临床实践,今天反过来还要沿袭现代医学并不怎么成功的老鼠试验来审视它,检验它,亵渎它,侮辱它。其实,现代医学除了青霉素、阿司匹林以外,又有几个药不是隔那么几年就要因为它的毒副作用而向众多的受害者赔礼道歉呢?许多西药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当陈思雅颇为感慨地,就像当年东汉医圣张仲景写著名典籍《伤寒杂病论》序一样,写完《女科金鉴》的序言,放下她那支沉重之笔的时候,她终于流下了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弄不明白究竟是悲伤还是幸福的泪水。至少她是孤独的,寒心的,悲哀的。因为中华民族唯一留下来一个宝贵的中医药遗产,还要受着中华民族败类们的无情的践踏,残酷的蹂躏。更有甚者,就是那么多的中医药大学的专家教授们也未必真正热爱过中医。他们又怎么不会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掘祖坟的中医逆子呢?就这样,中医药这么一个伟大文化遗产就那么的缺乏真正的继承者,铁杆的弘扬人。中医药专业的本身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的生存危机而整天的风雨飘摇。这一帮中华民族的败类,总是以中医药不科学为由,而极力地置中医药于死地。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是打着虚假科学的幌子,来亵渎与玷污真正的科学呢?她根本就不相信现代医学的那种拙劣的形而上学的老鼠实验就能挖掘祖国医学的宝藏。更可笑的是,居然还有那么多中医药大专院校与科研院所,竟然花费那么多的人民血汗钱,被那种形而上学的伪科学的论证方法趋之若鹜。当然那些虚假科学的的方法,弄出来的自然是虚假的结果,而成为一种真正的幌子与骗局。这种幌子与骗局,再明白不过的,恐怕就是那些中医药科研的主管部门的官员们。他们虽然问心有愧,但也只能心照不宣呀!面对着如此中医学术的每况愈下,道德沦丧,他们又怎么能够螳臂挡车蚍蜉撼树呢?即便那帮少数有良知的中医药科研管理人员,也只能对月长吁仰天长叹哪!
陈思雅想到了回去出书。就是花再大的代价她也要把它付之于梓,刊行于世。她想到要结束这段让她人生真正有意义能辉煌的漂泊生活。她已经觉得了厌倦,感到了疲劳。她认为仅仅靠她一个人在国外如世外桃源般的静静地做些纯中医的学问是远远不够的。她得回去做她的大教授,带着那帮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甚至博士后的学者潜心于纯中医的学习与研究,继承与发扬。而绝不是不幸地沦落到那种学而不爱,研而不专,甚至反过来陷入掘祖坟者的怪圈。中医药再也不能后继乏人了。它不但是需要绝对数目的队伍壮大,更需要一帮铁杆的泰山压顶不弯腰的中流砥柱似的人物。她真的感觉到了她肩上的责任重大。她这一代人如果不承前启后的话,中医药事业是会断代的,甚至会面临着灭顶之灾。
这一宿她失眠了。她很久没有这样心情激动过,热血这样沸腾过了。这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英国常常阴沉沉的天,能有今夜那么明亮的月色。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跟她丈夫商量回国出书,甚至回国定居的事情。
“老公,”她刚一开口眼泪就盈满了眼眶,“我得回去出书,甚至回国定居。我们漂泊在别人的国家,永远没有被别人认同的感觉。当我昨夜写完我的《女科金鉴》的序言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不知道我悄悄的在浴室里,究竟淌下了我这一生中累积起来的,我从来未曾流淌过的那么多的泪水。我很感激英国这么一个弹丸之地,就像给那么多的文学家、戏剧家、艺术家、科学家的灵感一样,给了我那么多的灵感,让我慢慢的铸就了我的纯中医妇科专业著作——《女科金鉴》。不过,我总觉得中医的精髓永远不会被英国人所理解,所接受。至少我们这一代人终生的努力都远远不够。中国才是中医生根、开花、结果的真正土壤。我还是先打算回去出书。待到书出来有了一定影响以后,才跟我们的母校讨论回那里去做学问,去教书,去定居的事宜。不知你对这个有何见教?”她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坠落了下来。声音也扭曲得好像颇受了一番好大的委屈。
“思雅,”丈夫的声音饱含着怜悯,“其实,没有人逼我们走上这条不归之路。我也早有回归之意。只是天天看到你在这里孜孜不倦地做着你的学问,不忍扫了你的兴。既然你的书稿《女科金鉴》已经大功告成,当然应当重新选择。风水轮流转,当今世界既然东方开始好起来,那西方就自然会走下坡路。历史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永远是兴此落彼,衰此旺彼的,从来就没有同时红火过。这经济危机一拖就是五六年,甚至更长。相信在这里也只是白费时日。”他吁了一口气,“不过,现在我们选择回国总让人有种灰溜溜的感觉。不是我们是否愿意回去,而是学校是否乐意重新接受我们。那个地方恐怕早就成了我们昔日的晚宴,哪里还会残留我们未来的空间与机会?”他语调中也明显有些伤感。“当然,你十年磨一剑。今天的你绝非昨天的陈思雅可比了。你的中医妇科,无论是理论还是临床,都已经独有建树,自成一派。你的《女科金鉴》与当年的《傅青主女科》学术价值与地位绝对不相上下。它是值得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并参考研读的。再过几代人,没准那些后来者还会以为你跟傅青主生活在同一个年代哩。因为你的遣词造句,书写风格,与明清时期的中医名著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有过之当年的典雅。叫人不能不服。”他凝视着妻子,“无论怎样你还是先成就了你的出书梦想吧!相信你的《女科金鉴》一定会在中医药界一炮走红的。届时,自然会有中医药大学盛邀你的加盟。”说罢,他的眼神也好像那旭日的曙光。
说风便是雨。陈思雅真的告别了丈夫和孩子,拿着她那沉甸甸的书稿来到了北京中医药出版社。
陈思雅又何止觉得她的书稿的沉重,她甚至感到了脚步的沉重。因为只有她自己才真正知道那本书稿的分量。也只有她本人才感知到了历史赋予她的重任。更只有她才明白她做的承前启后的工作对整个中医学界有多么的重要。但毕竟出国十来年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潜心于传统中医妇科学术研究的她,并不知道国内中医药界的出版走向。不过她清楚国内几乎整个中医药大专院校,科研院所,都在一边倒地做着中不中,西不西的耗子实验。纯粹经典的中医药研究已经是凤毛麟角,大不时髦了。又哪里会对经典创作方式的垂青?因此,她并没有把握出版社是否会对她的书稿感兴趣。她灰溜溜的就像做贼一样的,徘徊在北京中医药出版社的门前整整有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因为她害怕遇到那帮并不识货的年轻编辑对她的白眼与奚落,因而给她本来就很薄面的自尊心蒙上一层重重的羞辱。正当她犹豫得就要打退堂鼓的时候,她的背面传来了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
“这不是原上海黄浦中医药大学的陈教授吗?”那位老先生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今天怎么在此幸会?想必您有什么要事与出版社相商。”他面带笑容颇为亲切。
“哎哟,杨大主编!”陈思雅一声惊讶,“您不是在上海黄浦中医药大学学报做主编吗?怎么今天又在这里高就?”
“在这里负责还不就是打杂,整天忙于事务,哪里还有编学报那么单纯?我还真想回到学报去,老老实实做我的学问。”杨老金丝眼镜里露出了不无遗憾的目光。
“有您这么一个大学问家在这里做掌门人,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陈思雅很快恢复了一点自信。
“据老同事说您在英国做传统中医妇科的临床与理论研究还颇有成就与名望,今天可不可以让我一睹您大作的尊容呢?”杨老直言快语的,丝毫没有掩饰他那敬仰的眼神。
“只是一点临床心得,谈不上什么大作。”思雅又腼腆了起来。
“快快快!咱们进屋再聊!进屋再聊!”杨老做了个盛邀的手势。
经过一阵子的品茶寒暄,聊聊过往的岁月,谈谈英国的中医,这才开始他们正式的主题。
“现在就把您的尊稿拿出来看看吧!”杨老有些迫不及待。
“杨老,”思雅羞答答的,就好像丑媳妇见了公婆似的,“您可千万不要笑话学生的拙劣之作。”她将她那珍贵手稿递给了他。
“哇!”杨老一声惊讶,“这是我编辑生涯中从未见到过的稿子。您的这本手稿简直让我误认为我生活在了明清时代。您这等下功夫,一笔一画的,可是凝集了这十多年的心血。”他用五体投地的目光望着思雅,“本来按公司的惯例,我得将手稿先交给低下的小编辑看,然后一审、二审、三审一步一步的审阅过来,最后立项、签约、出书。但我这次一定要打破这个常规了。我得亲自审编这本书。多少年了,我都未曾审编任何一部出书。原因很简单,那些作者几乎都是人云亦云,人书亦书,抄抄写写,裁裁剪剪罢了。哪里还有什么个人建树和新意?那些书我是绝不愿浪费时间的。说良心话,我真想找一部有真才实学的著作,独自编辑成书,也好把我小小的名字同那个伟大的著作家的名字不朽同在。”他的语调简直无异于当年西班牙大航海家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时的兴奋与激动。
“那就希望里面的内容不会让您大失所望。”思雅仍觉底气不足。
“哪里,哪里,”杨老目不转睛地审阅着她的序言,“您的序言大有当年东汉医圣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序的遗风。您这文言文的水准怎生了得,就是中医院校的八旬老翁也未必能及。我以为,若无二三十年中医典籍的寒窗苦读与吟诵,融会与贯通,是绝不可能造就您这文言文与繁体字的修养与功底的。这无疑是需要童子功的呀!现在中院校的大学生们,根本就没有中医的童子功,哪里不是半路出家?又哪里来的地道的中医呢?也难怪他们中不中,西不西的,甚至最终反过来掘中医的祖坟。这哪里又不是中医药业的悲哀呢?”他真还有些了抑制不住的伤感。
“我从小受着外公的影响,熟背过许多的中医典籍,现在还真觉得了功底的厚重与扎实。”思雅报以淡淡的一笑,“既然谁都知道中医讲究童子功,为什么中医药大学就不能像音乐学院一样的办附小和附中,从小就给孩子们有些中医童子功的灌输呢?”她也有些纳闷,“不过,那都是些决策者的事情。我们还是聊聊我们出书的事宜吧。”她凝望着杨老。
“我至少得花半个月的时间拜读一次。呆一会,我安排公司秘书给你接风洗尘,然后您还是先回上海去探探亲。请您务必在半个月后,再来此地洽谈出书的合同。请相信我的办事效率。”杨老笑眯眯的。
“那好,半个月我再来,今天贵公司就不必破费了。”思雅回了淡淡的一笑。
杨老也不好勉强留客。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杨老见到如约而至的陈思雅极为兴奋。
“陈教授,”杨老很敬仰地称乎着,“中医妇科的理论与临床,我一个门外汉也就不必在您这位专家教授面前班门弄斧了。不过,我不得不诚实地告诉您,您的文言文功底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喜欢您的毛笔小楷书法。一展卷您的手稿,简直就是一本临摹晋代王羲之书法的名帖,让我看了不忍释卷。您那严谨的治学作风真还赢得我们公司全体编辑的钦佩与敬仰。按惯例,我们现在出书都是要由作者从科研经费里出资的。但考虑到您在中医妇科方面的真才实学,我们还是破天荒地由公司出资,来出这本中医妇科临床与理论都颇有建树与价值的著作,而且稿费从优。又考虑到您这如此精美的小楷手稿,我们又不忍用铅字或电脑排版印刷。而是用影印件印刷的方式给刊行于世。您的手稿等出完书后,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会将它存放在国家档案馆永远保存。只有这样,我们才会觉得我们公司从开办以来,才做了这么一件功德圆满的事情。同时也无愧于我们的后人。半年后,等书出版出来,我们公司还会在上海黄浦中医药大学组织举办‘陈思雅中医妇科学术研讨会暨《女科金鉴》首发仪式’。届时还希望您一定作为主题演讲嘉宾莅临现场。这是我一生中医编辑生涯中,感到最骄傲的事情。”说罢,老先生激动得眼眶还真盈满了老泪。
“杨老,”陈思雅肃然起敬,双手作揖,“没想到贵公司在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今天,还那么的注重与成全学术。”她从他手里接过合同并过目了一遍,“如果允许我夸耀一句的话,相信贵公司也会因为这本书的世代相传而名
垂千古。”
当陈思雅习惯性的就像她签发了一张妙手回春处方一样,潇洒地签订了那份合同的时候,她的内心也终于沉寂了,坦然了。但她那激动不已的泪腺涌出的泪花也同时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
陈思雅发现自己变了,而且变得她自己都不曾相识。过去十多年在英国做学问,她真的能够不为情感所动,不被金钱驱使,不为名利诱惑,而潜心于她的学术研究。现在经过这么漫长的漂泊生活,她忽然也发现自己灵魂深处的满目疮痍,无比脆弱。哪里能够面对别人对自己的善待?又怎么受得了被别人捧为至尊?恐怕每个游子都无一幸免耗尽他们的坚毅,磨平他们的锐气。或许,他们也只能在平淡中咀嚼生活的乐趣,在恬静里体味人生的真谛。真可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