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寄生虫》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了一个讲故事的概念。一个完整的故事应该由三幕组成:开始,中间,结尾。
两千多年以后,我们的小说,电影,戏剧,故事依旧遵循着这个古老的概念。
奉俊昊执导的《寄生虫》打破奥斯卡的传统,以一部外语片荣获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等四项大奖。
《寄生虫》严格按照亚里士多德的三幕剧结构。但是奉俊昊又巧妙地改变了这个结构,把三幕拍成了三个电影,让这部反映社会现实题材的影片具有最大的视觉和艺术冲击力。
第一幕:喜剧片
第一幕称为布置(Setup)。
在这一幕里,影片给观众介绍了故事发生的世界,故事中的人物和面临的问题。随后带入一个引发性事件,以及主人公的反应。最后留下悬念。
《寄生虫》开始用一个平推镜头展示了城市无业贫民金基泽一家穷困的生活:住在半穴居的贫民窟里,窗户被醉汉当做小便池,吃着过期的面包度日,儿子和女儿爬到家里最高处的马桶边蹭网络信号,在街道除虫的烟雾中折叠披扎盒子赚取微薄收入。
为什么一家人身强力壮却生活得如此逼欠和窘迫?影片通过“一个保安工作就有五百个本科生应聘”的对话,展示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现实:就业困难和阶级固化。
在这里,影片埋下了第一个伏笔。一家人尽管贫穷,争吵,埋怨,鄙视,但是却非常团结,全家同心协力寻找脱离现状的机会。
这一切源于父亲金基泽的信仰:有计划,也就是生活的希望。
儿子的朋友送了一块象征幸运的山水石,并且带来了一个工作机会:给富人的孩子做家教。于是儿子冒充名牌大学生,来到科技新贵朴社长极其现代的豪宅面试,成功地得到家教的位置。
因为“有计划”,一家人开始有计划地利用朴社长小儿子的心理疾病,让女儿了成为治疗心病的艺术老师。女儿有心计地栽赃朴社长的司机,让父亲成为朴家的私人司机。最后三人又设计赶走了家里的女管家,让母亲代替了她的位子。
奉俊昊把第一幕拍成了一部喜剧电影。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天衣无缝,轻松搞笑。这样一家人栖身于富人家工作和生活。在第一幕中,一旦故事的主线确定,就会引入一个次要情节。《寄生虫》中的一个次要情节是:朴社长在无意的谈话中抱怨前女管家样样都好,就是饭量太大。
第二幕:惊悚片
第二幕也称为冲突(Confrontation)。
这一幕是整个故事的核心。它加深了观众对于故事世界的理解。通过强化了冲突,使主人公面临更艰难的境况和抉择。经历“灵魂的暗夜”,最后做出选择。
金基泽全家都在朴社长的豪宅里工作,领取优厚的工资,开始了大吃大喝的幸福生活。但是,朴社长和家人奇怪为什么他们四人身上有一种同样的味道。回家讨论后,他们意识到是他们半地下室的味道,穷人的味道。
就算是幸福的烦恼吧。金基泽笑着解嘲道,完全没有意思到那个味道的致命性。
为了庆祝小儿子的生日,朴社长一家出去野营。于是金基泽一家四口住进了朴家,成为豪宅的主人。他们慵懒地午睡,享受泡泡浴,喝着主人家美酒,观赏着巨大玻璃窗外葱绿后院的如画美景。
在这过程中,发生了两件并不起眼的事情,给后面的故事埋下了伏笔,也赋予整部影片更深的含义。
第一件:哥哥说妹妹和这幢豪宅很搭,就像应该生活在这里。这时,父亲脸上露出幸福和自豪的神情。
第二件:父亲接着说我们现在不是很温馨地住在这里吗?母亲嘲讽道:如果现在房子的主人回来,你就会像蟑螂一样四散奔逃。父亲突然暴怒地打破酒杯。
争执和解的那一刻,门铃突然响了。
此时,影片到了中间点。奉俊昊141页的剧本到了71页。在这一点上,故事必须发生一个根本的转折。
来的是已被辞退的女管家,脸上带着被人打的伤。她恳求新管家开门,进来拿一些遗留的东西。母亲跟随女管家走下长长的楼梯,进入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下室,发现里面竟然住着一个人!
地下室的男人是女管家丈夫,为逃债而躲在地下室,每天靠妻子剩下的饭度日。
母亲准备打电话报警。于此同时,女管家也发现了他们四个人的身份是个骗局,要向主人告发他们。两家穷人在地下室中展开殊死的搏斗。
我第二次看影片时,在这一片恐怖和慌乱中,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以前没有注意到的镜头:女管家丈夫的地下室里排满了哲学和艺术的书籍。表明这个躲在地下室数年的男人也曾经拥有很体面的生活。
电话铃响了。因为下雨而取消野营的朴社长一家正在回家的路上。金基泽和家人像灯光下的蟑螂四散奔逃。慌忙中,女管家被母亲推下地下室楼梯而受重伤而死。
金基泽屈辱地被主人堵在沙发下面,再次听到那个身上味道的鄙夷评论。最后他和儿女们逃出豪宅,在暴雨中走回家。一路上沿着楼梯拾级而下,涉入飞速涨高的污水,终于回到已经被大水淹没的家里。
这一切仿佛是一枕黄粱,最终回到原点。但是人却已经回不去了。
奉俊昊把第二幕拍成了一部惊悚电影。
在第二幕结束时,经历濒临死亡,主人公最后会做出选择。在体育馆避难过夜时,儿子问父亲: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一次次看到无情现实的父亲漠然地回答道:没有计划。
也就是没有希望。
第三幕:悲剧片
第三幕也称为结局(Resolution)。
在经历濒临死亡后,主人公将步入更深、更黑暗、更危险的境地。他必须直面敌人,做出最后的反应和选择,要么升华,要么坠落。
雨过天晴。朴社长一家决定在后院给小儿子补过生日,让金基泽一家来帮忙。生日庆祝达到高潮时,满脸是血的女管家丈夫从地下室冲出,用刀刺伤金基泽的女儿。朴社长的小儿子惊恐昏厥。金基泽和朴社长同时扑向自己的孩子。朴社长命令金基泽把车钥匙扔给他,金基泽照办了。朴社长翻开管家丈夫拿钥匙时,因为身体散发着地下室臭味而紧捏鼻子。
这个小动作让金基泽一下失控,落入深渊。
在第二幕的地下室交谈中,金基泽得知管家丈夫竟然和他有一样的遭遇:都在几年前开过风行一时的糕点店失败,都带着住在地下室而挥之不去的穷人味道。
看到这里,我突然明白:影片不仅是表现了社会阶层的固化,更是表现了阶级变动对那些坠落下层人们的经济和精神上的冲击。影片中的每个人不是代表个体,而象征着整个阶级,在强大的资本和社会中的无力和绝望。
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特别是见到了地下室里自己的镜像,金基泽感到了所有人生希望和奋斗目标的破灭。如今他将要失去他最后的所有:他的孩子。作为怯懦和逆来顺受的人,他把多年在沉默中积聚的愤怒、仇恨、绝望发泄在一个代表着另一个阶级的个人身上。
他拿起刀,刺入朴社长的胸口。
奉俊昊把第三幕拍成了一部悲剧电影。
影片用艺术形式表现韩国和世界日益变大的贫富差距,阶层固化,和底层人民日益增长的愤怒和绝望。而在这个日渐恶化的情况中,没有好人或者坏人,没有人完全清白或有罪。就像这部电影:一部没有小丑的喜剧,一部没有反角的悲剧。
影片中,金家唯一死去的是妹妹,一个聪明,艺术,优雅,唯一可能有机会改变自身命运的人物。影片用她的死亡作为象征,破灭了这个改变的最后希望。
结局
看过奉俊昊的其他影片,我发现他的结局有个规律。在结尾处,他的主人公总是回到影片开始的地方。《杀人回忆》中的侦探回到第一个被害人的现场;《玉子》中的少女营救玉子后回到原地……
世界似乎没有变化,但是故事里的人物已经完全改变了。
金基泽的儿子出狱后,发现失踪的父亲竟然躲在已经死去的朴社长豪宅的地下室里。于是,他订了计划,发奋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后赚到很多钱,最后买下了那幢豪宅。父亲从地下室出来,走到自己家的后院,拥抱儿子,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镜头一转,回到了影片开始的半穴居,儿子正在给父亲写信,告诉他自己的计划。
影片结束。
谁是寄生虫?是穴居在富人家地下室的穷人?还是生活在穷人上方的富人?
影片向我们展示了真正的寄生虫:金基泽心目中所谓的计划,一个希望通过自身努力而改变社会阶级的幻想。
这种幻想寄生在我们心里,而我们并不自知。它让我们带着虚幻的希望往前走,但是同时让我们消耗而筋疲力尽。因为不能抑制人类本身的贪婪,改变资本的原始残酷和社会不公,我们将永远和幻想的寄生虫共生,直至共同灭亡。
在接受《纽约时报》的采访时,奉俊昊说道:对于影片《寄生虫》,我想做到尽可能的诚实。我不想给观众以虚假的希望。我只是想反映我们现在面对的现实。
但是电影内容和情节,只能算差强人意,没有好到打破历史记录的地步。得奖,是因为主题正确。好莱坞主题年年变,有时是反战,有时是种族矛盾,有时是LGBT啥的。今年的主题,是贫富差距。正好有这么一部电影,就跟风上位了。
好莱坞一向是金钱第一,政治第二。至于艺术,可有可无,凑合拿得上桌面就行了。
但是话说回来,这家人本身也有问题,啥事也不做,那就是懒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