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低矮的走廊两边是褪了色的胶木板门，紧密地排着有序的门牌号码。

     两人并排走在狭窄的走廊显得格外拥挤和压抑。每走过一个房门，门缝里弥漫出今天晚饭的味道，像走过一个个让闻不让吃的秘密大排档。

     林简和长发青年走在中间，中年人领头，巨人断后。一行四人沉默地向前走去。

     长发青年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朝林简笑了笑。林简报以抱歉微笑，抱歉刚才坚持没吃他带来的晚饭而马上动身。她的微笑被背后一个短促的日语吼声凝固。她本能地回过头去：一个穿着深蓝色警服的警察双手举着枪对着他们。他的脸隐藏在黑色的警帽下，只能看见他的嘴在动，爆发出短促的命令声。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长发青年飞快地把林简挡在身后。从长发青年的肩头，林简看见巨人转身飞快地向警察冲去。枪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响亮而奇怪的弹跳。巨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挡了一下，但马上以更大的动能往前冲去。他的拳头和警察的脸相触，发出什么东西的碎裂的声音。

     枪声的回响像一个巨大的橡皮擦试掉了走廊边房间里的噪杂声，只留下醇厚的饭菜味和远处什么地方的一个电视里卡通的声音。

     看着地上警察朝着她的肮脏靴底，林简瞬间想起刚才门外硬鞋底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快走！”中年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四人飞快地向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跑去。

     呯地一声，林简看到前方的一个小门打开，门里是黄色的灯光和下落的鹅毛大雪。

     一阵寒风带着雪花吹来，林简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发现自己在中华街的一条黑暗小巷里，和身边的三个男人一起向前奔跑。

     黑色的面包车停在十字路口，上面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了。林简夹在中年人和巨人之间冲进车里。长发青年启动车，引擎轰鸣。

     巨人坐下后，吃力而痛苦地解开军用夹克，查看刚才打在防弹背心上的子弹。前方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吃力地试图刮掉窗上厚厚的雪。中年人突然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大家安静。车里狭小空间里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林简侧耳倾听，但除了汽车的马达声，什么也听不见。

     “快走！”中年人命令长发青年。长发青年飞快地放上离合器，踩下油门。但是已经晚了。警笛声中，一辆警车出现在前方的路口，闪着警灯向面包车开来。

     “退！后退！”中年人喊道。车轮倒转，卷起一片残雪，面包车向后倒去。林简双手紧紧地抓住面前的座位靠背，转过头来向后看去。

     “停！”林简惊叫道。一辆警车出现在后方的路口。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怎么走？往哪儿走？” 长发青年紧张地叫问道。中年人向左右窗户张望，窗外一片模糊，闪烁的霓虹灯，飘扬的大雪，影绰的行人，前后方是刺耳的警笛和逼近的警车。

     “向前！”他喊道。

     “向前？！” 长发青年叫问道。

     “向前！”中年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车向前冲去，前方警车的两个强光灯像黑暗中两只巨大的野兽眼睛，飞快地逼近……

     中年人和巨人同时拔出了枪。

     “左转！” 中年人突然大吼一声。

     尖利的刹车声，面包车倾斜急拐，向左面的一个黑暗的小巷开进去。

     坐在警车里的汉默凝视着前方冲来的面包车，身子低伏，等着迎面而来的撞击……

     前面的灯光突然消失。汉默一瞬间感到重拳打空的虚空和愤怒。

     “向右！你这狗娘养的！”汉默咆哮道。不知道是骂前面的车还是前座的两个日本警察。

     警灯的光芒在他粗粝、缺少睡眠的脸上闪烁。他粗暴地挠着脖子的红斑，有几处已经被抓出了血。两个穿着便衣的日本警察坐在前面，对他毫不理睬。那个像中学生一样的年轻警察猛地踩下刹车，差点和迎面而来的警车相撞。警车后退，右拐进入黑暗的小巷。那个痩削的铃木警长正急促地对讲机说着什么。

     警车明亮的灯光照着在前方大雪中延伸的一条窄路，路面高低不平。前面没有任何面包车的影子。汉默突然意识到面包车肯定是关了车灯。

      “快点！……”汉默再次吼叫。

     呯地一声，对讲机被扔在仪表盘上。铃木回过头来，面目狰狞地看着汉默。他没有说话，眼里有极力克制的怒火。汉默安静下来。

     “没有我记下那辆面包车的车牌号码，你们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瞎扑腾呢……”他嘟囔着。铃木没有睬他，重新拿起对讲机，继续有条不紊地指挥。

     看着面前循规蹈矩地按程序做事的警察，汉默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升起：他将再次失去林简的踪迹，同时他找到那件东西可能性的门在迅速关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腋下满弹匣的0.4口径的柏瑞达手枪。

     我不能一事无成，他想到：像我的父亲一样！

     雪花像无数的巨大的蛾子飞舞在警灯的空间里，可以依稀看见路边一排排拉下的卷帘门。

     前方有什么东西一闪，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警车猛然刹车。

     那辆面包车安静地停在那里，和小巷折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在警车雪亮的灯光中，它车尾的排气管在微微颤动，喷着白色的雾气。雪花落在车身上，弥漫着雾气和灰尘……

     第二辆辆警车也停了下来。四个警察和汉默小心地走出车外，隐蔽在车门后面。汉默躬身在第二个车门后面，手摸着手枪。

     面包车古怪地卡在两堵墙的中间。好像它试图左转进入一个更窄的黑巷里，因为没有打灯，误判了巷子的宽度。车的引擎还在运转，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铃木高声对着车喊话。没有回应，只有引擎的声音。

     铃木对手下做了个手势，后面两个警察举枪瞄准面包车黑洞洞的窗口。铃木和他的助手举着枪，小心地从门后面出来。汉默从枪套里抽出手枪，一边看着前方向面包车走去的警察，一边巡视着周围的地形。

     在大雪和闪烁的警灯中，两个警察慢慢接近面包车，在离车四五米的距离时，铃木突然大叫一声，飞身卧倒。枪声中铃木捂着手臂倒在地上。汉默和其他两个警察开始对着面包车猛烈射击。子弹打在车身的铁皮上发出空洞的声音。黑色的玻璃上出现很多白点，所有的车窗竟然都是防弹玻璃！

     铃木的助手一边回身向车里射击，一边拉起手臂负伤的铃木，两人迅速跑回警车。面包车里射出一排子弹，打在雪地上，蹦起一片雪雾。更密集的子弹射向面包车。汉默边上的警察举起霰弹枪，向面包车扣下扳机。轰地一声，车头一下被撕开一个大洞。

     片刻的沉静后，面包车的后轮突然和地面发出尖利的摩擦声，泥雪飞溅中冒出一股股的白烟，面包车试图从墙中间退出。车体剧烈抖动，像一个正在蜕掉最后一层皮的丑陋爬行动物。碰地一声巨响，车的前罩脱离车身，悬挂在两堵墙之间。面包车像一个为了脱困求生的动物，抛弃了身体的一部分后，快速地后退拐弯、然后向前冲去……

     第二颗散弹枪的子弹直接打进了油箱。16加仑的汽油在200度高温的滚烫金属和火星的引爆下突然膨胀。巨大爆炸的推动力把车的后部掀起一个几乎45度的角度。在落在地面之前，车的后部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铃木捂着受伤的手臂，挡着前方的强烈火光。他转过头来，查看自己的手下，每个人都惊诧而又喜悦地看着起火的面包车……

     但他没有看到汉默！

     汉默右手举枪，左手一把打开面包车的拉门。一股灼热的火苗像巨蟒的舌头向他舔来。他往后退一下，然后冲入车里。

     车后部的三分之一已经变成了扭曲的铁片和铁条，在燃烧的火焰中参差不齐地伸戳着……他看到有一缕头发垂落在挡风玻璃的前方，像个被遗弃的挂件。他举着手枪，快速冲了过去。

     一个人歪坐在驾驶座上。汉默一脚踢开地上的枪，拨开正在被燎焦的头发，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

     长发青年无神的眼睛看着汉默，血从他的鼻子和嘴里流出来。汉默看见他的一条腿卡在一堆扭曲的钢铁里。

     车外传来铃木叫他的声音。

     汉默把枪插回枪套。开始搜索长发青年的每个口袋，尽量避免看那双看着他的眼睛。他在他的右胸袋里摸出一张纸，上面似乎是一个地址。

     汉默飞快地跳下车，向前跑去。他的身体突然腾空飞起，眼前一片明亮。在被面包车第二次爆炸的气浪送往空中的时候，他看见前方四个日本警官错愕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