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日本餐馆
“...一个神奇的地方...”
顾客留言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祭(Matsuri)”不是一个普通的饭店。
第一次去“祭”吃晚饭,是由一个老饕朋友推荐的。
你会很喜欢那里的菜,他说:但是。。。
我等着下文,但是没有。
我带着那个“但是”和两个来纽约玩的朋友,来到这家坐落在第16街的航海旅馆(The Maritime Hotel)地下室的餐馆。
走下局促的楼梯,迎面是三扇狭窄、触目惊心鲜红的门。
又是一个菜肴美味,不拘装潢的店。我心里想道。
推开门,我突然有一种一脚踏空的感觉:在我面前是个黑暗、无边无际的空间。
同样吃惊的朋友和我花了一会儿让眼睛和神经适应面前的景象:我们的四周的上方,悬挂着巨大、略微变形的纸质灯笼,柔和的光亮勾勒上下两层的巨大餐厅。大厅中央是一棵枯树盆景,巍峨向上,和从房顶垂下的古朴的麻绳达成了视觉上的连接。两边各是两个巨大黄铜花瓶,简约地轮换着着来自日本的四季花木。四周的墙上覆盖着玉绿色的瓷砖,象一条史前巨大的鱼的片片鱼鳞。唯一被明亮的聚光灯凸显的是绵绵不绝的寿司吧台。背景是无数个堆积整齐的清酒酒瓶,幻化成一个半透明的神秘图案。
“祭”的店堂
跟着穿着制服的女招待,我们走在黒木拼成的地板到了座位。
跟长达200种清酒的名单比,菜单简洁、短小。(我一直认为是好饭店的一个标志)。我们要了清酒和几个开胃菜。
我环顾四周,周围的座位有不少空着,右边不远处是一对老夫妇,安静地享受着寿司。后面是几个穿黑西装、松开领带的男子在喝清酒,像是华尔街做股票的。左面靠墙的大座位上,面对面坐着两个打扮一模一样的年轻亚洲女郎,浓重的化妆让我不能确定她们是不是双胞胎。感觉到我的目光,其中一个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移开目光。
小盘的开胃菜上来了。新鲜的、切成方块的莲藕边上是几乎熬成焦糖的清酒、酱油和辣椒蘸酱。莲藕的清新和松脆蹦跳在厚重、微辣的作料的味觉上面。薄如蝉翼的黄瓜片包裹着厚重、微炸的两种鳗鱼(星鳗和淡水鳗)天妇罗。黄瓜绿色的清淡和浓烈、酸甜的丰厚鱼肉维持着恰到的平衡。点缀着自制酢醤油的半透明鲽鱼刺身,入口鲜嫩而润滑。。。大家一阵混吃后,一致同意再要一份莲藕。
等上主菜时,我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很安静。整齐的黄色长条瓷砖延伸到屋顶,悠悠地反影着屋顶上方形的日式灯盏。光滑、斑驳的绿色瓷砖象条条青竹围起一个巨大、联通的洗手池。一个男子边擦手,边端详着一幅画在整面墙上的浮世绘。。。
走出门,我无意抬头,看到饭店的屋顶:巨型的深色木条弯成优雅的曲线,整齐地覆盖着整个天花板。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但想不起在哪里。。。
回到自己的座位,看见自己的菜肴和朋友已经热气腾腾、急切地等着你是人生的快事之一。
神户牛肉,整齐地在一个长方形盘子里呈扇形摆开。大理石纹路的牛肉表面被快速灼焦,里面依旧鲜嫩、入口即化;由日本和阿拉斯加空运来的鰤鱼,蓝鳍金枪鱼,和海胆刺身在灯光下依旧有微微的金属的新鲜彩影。
优美、简洁的摆盘方式是“祭”的厨师大野忠的法国烹调背景的一部分,他的30多年对传统日本菜的继承和突破让他成为纽约一流的厨师。但是很多人不知道:他的最高水平是做路边摊小吃和日本火锅。
我点的是盐烤鰤鱼(YELLOW TAIL) 腮。
盘子上来后,我吓了一跳:这块依旧带着鳍和骨头的鱼要比我想象大得多。简单而粗野地搁在盘子里,就像刚从东京原宿或涩谷的那个街边食摊直接端上来。
盐烤鰤鱼腮
在朋友撺掇下,我两手举着鱼,咬下了第一口,马上知道我遇到了高手。
浸满鰤鱼本身鱼油的鱼皮象焦脆的土豆片。皮下细腻的鱼肉鲜嫩无比,带着遥远的海风的气味和质感。没有作料,没有装饰,只有我和自然界的最好供给和一抹海盐的痕迹。在短暂的一瞬间,我心里竟然有一丝谦卑和感到自己的不配。。。
最后一个菜是清酒炖黑鳕鱼,但我已经用光了我知道的赞美之词。
清酒炖黑鳕鱼
三人安静地吃着甜点。
朋友吃完最后一勺盛放在玻璃杯里,带着黑芝麻香味的法式的牛奶冻(blancmange),叹口气: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一顿晚饭。。。但是。。。
但是?我从日本南瓜馅饼上抬起头,看着他。
朋友犹豫,似乎在挑选合适的词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一丝不安。。。
沉默。
是因为店名吗?另一个朋友问道。
我接过侍者送上的账单:据我知道:和中国不一样,“祭”在日文里是节日的意思。
我们起身离开。在走过那两个女郎的座位时,我意外地发现座位上其实有3个人:在右面女子边上的黑暗的阴影里,有一个人的模糊轮廓。一种熟悉的不安在心里慢慢飘散开来。。。
后来又去了“祭”几次,进门对比的强烈感觉慢慢减弱,只是顾客一次比一次多的感觉变得强烈起来。有时订了位子,还得在酒吧里等一会儿才能坐到位子。随后是“祭” 被评为“曼哈顿最好的日本餐馆”。一个晚上,当数个高挑、苗条的著名内衣的模特儿走进店里夜宵时,我觉得也许是该换一个饭店的时候了,唯一让我们恋恋不舍的是:不管那天晚上有多少顾客,厨房有多忙,大野忠的菜肴的质量从来没有变过。
另外一个不变的是:几乎每次我们去店里,那两个年轻女郎几乎都在那里,永远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在她们的身边,在靠墙的阴影中,有一个人的轮廓。
最后一次去“祭”是一个冬天的晚上。那天店里特别拥挤,我和妻子等在吵闹的酒吧里。我晚饭后要去机场飞到印第那不勒斯。我看表,刚要离开,侍者过来说我们的桌子好了。
侍者一边抱歉,把我们带到靠墙的一个位置。在我坐下之前,我看到了那两个女郎穿着一样衣服,画着一样的妆容坐在我们边上的桌子吃日本火锅。我花很强的意志力不让自己去看那片阴影,但我知道那个黑影就在那里。
我们要了简单的菜。
在等菜的时候,妻子去了洗手间。我独自坐在位子上。突然,我第一次来“祭”的不安慢慢地在心里浮现出来。
我环顾四周:象近几次来这里一样:楼上、楼下满坐着各式各样的食客,各自专心在自己的菜肴上。。。
最后我的眼光落在那个黑暗中的影子上。两个女子依次在火锅里准备好食品,放在一个盘子上。一双筷子从黑暗中伸出,缓慢地夹起食物,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我能感觉我的心跳,不安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我看着那个黑暗中的轮廓,想辨认出更多的细节。当时我心里很清楚我这样做是很不礼貌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想看清楚黑暗中那个影子的愿望是那么强烈,就像自由落体。
就在最后我竭尽全力,找到自己的理智,移开目光的一瞬间,那个黑影开始慢慢向前移动。。。一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慢慢从液体般的黑暗中浮出。
到今天,我一闭上眼睛,还能看到这张脸,但是却无法描绘这张脸,只能说几个事实:这是一张亚洲男人的脸,苍白而没有表情。衰老却没有一丝皱纹,柔和的似女性的五官,嘴唇削薄没有一点血色。他的眼睛晶莹透亮,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那一时刻,我象被催了眠看着那双颜色很浅的瞳仁。。。
妻子在边上低声叫我,我收回目光,突然感到有一种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的疲惫。。。在余下的时间内,我再也没有向那个方向看过。
这顿饭吃得比我们预见的时间长了些。付了帐,快步走到衣帽间。侍者递给我大衣。
外面下雪了。他说。
我正要穿上大衣,突然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看,那两个女郎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等着拿她们的衣服。那个亚洲男子站在后面的阴影中。
我疑惑地穿上大衣,向门口走去。在经过男子面前的时候。我觉得我听到一声低语,听上去好像是:“No Hurry。(不着急)。
我转过身去:对不起?
黑暗中的那个影子一动不动。其中一个女郎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在昏暗的路灯下,我们向停在两条街外的车走去。天上飘着零碎的雪花,静静的街上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刚才拿衣服的时候,有人拍我肩膀了吗?我问妻子。
当然没有,她说:我就站在你身后。
我无语,不由自主地转头向后面看了一眼。
空旷的街上,只有我们两人。
去肯尼迪机场的中城隧道出了事故,我们的车在隧道外等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我知道我赶不上我的飞机了。
当我走到服务台,问下一班飞机什么时候起飞。柜台小姐告诉我:我的飞机还没有起飞。
我坐在空旷的候机室给妻子打电话。她告诉我她刚看了新闻:就在我们堵在中城隧道的时候,一架飞机在肯尼迪机场下降时失控,冲出跑道。所有的飞机都被延迟,包括我的飞机。
No Hurry。。。我喃喃自语道,感到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怎么了?妻子在电话里问。
没什么。。。我挂了电话。
我坐在座位上,把腿伸直,闭上眼睛,试图小心地重建我被撕裂的现实感,但发现一时找不到修补的工具。
我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巨大的穹顶。。。
突然我心里灵光一闪:我以前见过“祭”屋顶。
那是在加勒比的一个荒凉海岛的沙滩上,我走到一个巨大的、倒扣的船下面,仰头朝上看。。。
我们在一个已经倾覆的船下面,黑暗,拥挤,吃着人间最美味的佳肴。。。这幅令人不安的画面让我感受到了朋友那一时刻的心境,尽管我们当时并不知道。
“祭”的穹顶
3月的一天的傍晚,我在家随便翻阅着报纸。突然看第4版的角上有一条小消息:曼哈顿最好的日本餐馆“祭(Matsuri)”关闭。
那天晚上,我很久没有入睡。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吃到“祭”鲜美得令人不安的菜肴了。我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明白那个沉浸在黑暗中的饭店和在那里遇到的人的事了。。。
“祭(Matsuri)”于2012年4月1日拆除。
航海旅馆(The Maritime Hotel):363 W 16th St, New York, NY 10011
地铁A,C,E在14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