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她就斗志昂扬地起床,去诊所上工。
没想到,到岗后的第一桩任务就是她最恐惧的——接电话。用英文接。只有等对方明确要求说中文,她才能换成中文。
负责培训她的爱马,比她大不了几岁,脸却板得像她祖宗,噼里啪啦了一大堆,小蝶嘴上煞有介事地“啊”“哦”,脑子里早乱了套,手忙脚乱地应付了几个电话。
爱马张牙舞爪地在一旁大声纠正:“哎呀,你又忘了说Dr. Zhao’s Dental Office(赵医生的牙科诊所)了......”
要么就是:“你说话的‘痛’(tone,语气)要温柔一点,病人就是我们的客人,是上帝,他们要觉得受到了冷遇,直接上‘股沟’或ratemds(北美一个病人评估医生的网站),分分钟给你一条差评,赵医生特别看重我们的网评,没事就拿手机刷刷......”
又一个电话进来,小蝶强压下一腔怒火,贱声贱气地捏尖了嗓门,用六安英语说:“您好,这是赵医生牙科诊所。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她趁祖宗不留心,悄悄用手机把她的金句都录下来。
她不知道,爱马是故意给她穿小鞋,这要“归功”于赵医生。
那天她面试完后,赵医生有意无意地和爱马提到:“新来的小姑娘以前在国内也是牙科护士,干了两年多呢。”说得轻描淡写,爱马却心重了。她和许多移民来加拿大的同行一样,学“牙医助理”或“洗牙”都是半路出家,为了在洋人土地上混个靠技术,不靠完美英语的饭碗,也像很多新移民一样,都很“护食”。
为了下午能好过点儿,午休的时候,小蝶也顾不上吃饭,而是悄悄地溜去厕所,躲在小隔间,坐在马桶上临时抱佛脚地复听手机录音。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
起身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手机“啪”一下从两腿间掉进了马桶里,在她大脑发懵的几秒钟里,马桶的感应冲水器把她的手机卷得无影无踪。
她在马桶边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垂头丧气地回了办公室,又在爱马的唾沫四溅中熬了半日,才黯然下班回家。一出办公室,眼睛就酸涩起来,她迫不及待地登上巴士,想赶紧到家,用平板跟马虎熊好好哭诉一番。
可是下了巴士,走到出租屋楼下,想到上楼还要面对两个奇葩室友,步履陡然间迟缓下来。
今年也不是本命年啊,怎么尽犯太岁?她仰望着黑夜里耸立的公寓,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
忽然有谁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小丫头,才下班啊?咋也这么晚呢?”
她一转脸,竟然是傻大姐。
要换了昨天,哪怕是今早上班前,她一定会觉得这个大姐一如既往地疯癫。
但此刻她心里却莫名一热,鼻子又酸起来,可还是强打起精神笑道:“咦,是你呀?对,我刚下班。你也是吗?”
“我五点就下了,故意在办公室待晚一点,避开rush hour(上下班高峰期),坐地铁就有位子了。”
两人一道进了大厅,又进了电梯。
到了亮处,陈飒瞅了一眼小蝶的脸:“哟,怎么了这是?一脸不高兴的?”
“没有,没事。”小蝶矢口否认。
“得了吧,两眼无神,无限放空,不是高度近视眼忘带眼镜了,就是受刺激了。快说说怎么回事!”
小蝶笑了,没想到这大姐看着粗线条,倒也是个有心人。她略想了想,就把今天上班的遭遇言简意赅地倾吐了一下,怕说多了在电梯里就能哭出来。
大姐安抚她:“我太理解了!我以前在银行当客服,训练我的是一个印度死八婆,口音很重,态度也不好。那些打进来的电话也不让我省心,好多都是带着情绪的,什么账户被lock(锁),莫名其妙被扣了月费啊......反正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都有。我那时候的英文又实在有限,更别说那些跟银行业务有关的词儿了,但还得硬着头皮上啊!那时候每天晚上,一想到第二天上班又不知道要接到什么奇葩电话,听到什么陌生的词汇,就焦虑得睡不着觉。”
小蝶感同身受地瞅着室友,差点连电梯都忘了下。
出电梯往家走的一路,大姐继续传道授业解惑:“可是慢慢的,我就摸出规律了,所有打进来的电话,翻过来倒过去就那么几桩破事儿,多听几次就成肌肉记忆了,都不用浪费大脑内存。而且还有意外惊喜,我的英文听力和口语也‘唰’地一下变好了。所以你就把每天接电话当成一个——”她转了一下眼珠子,“一个英文的魔鬼训练营吧!你那些‘碧池’(bitch,婊子)同事,都是魔鬼训练官。”
一席话让小蝶心里十分熨帖,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哇,你心态真好!”
“练出来的呗!你呀,别给自己太大负担,新工作,要紧的是把业务先摸熟,摸熟了身板就硬。身板硬了,要还有人作妖,你就放胆撸起袖子收拾他们!只要别闹得太难看,活儿干得好,老板一般不会轻易辞退你。再雇个人,从头教起,互相适应,哪儿那么容易?尤其你们这个行业!”
小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说话间到了家门口时,大姐老居地拍拍小丫头的肩膀:“回家吃饱肚子,洗个热水澡,大不了哭一场,明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然后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
谁知门锁跟她较上劲了,怎么都拧不动。最后还是在厨房下泡面的兰珍来给她们开的,可是房东没有立刻让她们进门,而是反问了陈飒一句:“这个门你还是不会开吗?”
然后操着她慢条斯理的台腔,亲身示范:“你拧钥匙之前,要把门轻轻这样往上一拎,然后再拧,就会比较好开。如果你这样使劲地去拧它,钥匙又会折断在这个洞里。”
小蝶一忍再忍,实在没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这个门锁有问题,你他妈不会找个人来修一下吗?还反过来怪房客?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次卧大姐听到自己过往的“糗事”,跟被人胳肢了似的,哈哈笑得竟十分开心,房东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去下她的泡面。
这大姐刚刚谈起如何收拾职场的妖魔鬼怪头头是道,怎么对付个变态房东这么低三下四?小蝶边进门换鞋,边在心里纳闷。
客厅里支了一副很挡事的干衣架,她刚要绕过去进“蛋”,就无意间瞅见干衣架上搭着的一件自己的卫衣。她一愣。再仔细一瞅,干衣架上满满当当地晾着的都是她的衣服,是她前天晚上扔进洗衣机的,然后就忘去爪哇国了。谁给晾的?难道——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耳边就又传来了那令她反胃的台腔:“对了,小蝶,我今天休假,中午本来想洗衣服,结果看到你的衣服还在洗衣机,就帮你顺手晾了,因为我记得你是前天晚上洗的,对吗?我怕你再放,衣服会凑(臭)掉。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未经许可,碰了你的东西。”
“哦,没事没事,太谢谢了。”小蝶受宠若惊。
不过她怎么不直接扔进烘干机?应该是为了省电。小蝶想。
兰珍跟听到她肚里的话似的,又说:“我本来是要直接给你烘干,可是我看你平时穿衣服也是蛮整洁的样子,烘干机会伤到衣服的质感,所以就给你晾起来了。”
“哦。”小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我还给你传了简讯,想着跟你说一声比较好,不过估计你的新工作比较忙一点,可能没有看到。”
小蝶的心都要暖化了:“哦,我确实没看到,今天挺背的,手机掉了。”
“哦,是怎么一回事?”房东从厨房投来关切一问。
小蝶百感交集,正不知从何说起,正在厨房水池边洗午餐盒的陈飒就代她答:“说来话长,要不咱们仨去楼下吃‘否’吧!边吃边听她说!”
“什么是‘否’?”小蝶一脸懵。
“就是越南粉啊。你没吃过?”陈飒颇觉不可思议。此地华人,哪有不知道“否”的。
小蝶笑着摇摇头:“以前住的地方,还有读书那个学校周围,都没有。那它们有牛肉味的吗?”
“否的汤底一般都是牛骨高汤,味道还蛮不错的。”兰珍答,“我的泡面快下好了,你们去吧。”
陈飒嘬了个牙花子,冲房东道:“泡面可以留着明天吃啊。新室友初来乍到,别当party pooper(扫兴)。”
十分钟后,她们便坐在“西贡小姐越南粉”的一张临窗的座位上,不大的一爿店里满是牛骨汤和越式炸春卷的香气。
“这个‘密斯赛杠(Miss Saigon,西贡小姐)’是老板娘的名字吗?”小蝶问。
“哦,应该不是。”兰珍说,“‘赛杠’就是西贡,是越南的一座城市,不过现在改名了,叫‘胡志明市’。”
小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刚上完厕所回来的陈飒,捕捉到了兰珍的话的后半部分,屁股还没坐稳,便滔滔不绝起来:“别说,这老板还挺有文化的啊!百老汇有部同名歌剧,就叫《西贡小姐》。”
“是哦?”兰珍点点头,“所以应该也是讲越战那段历史的?”
“对。你跟常大哥这次鹊桥相会,不就去纽约吗?可以去买票看啊。”陈飒提议。
“他那个人......再说吧。”
小蝶沉默着,心里却在努力拼接她们对话中的破碎信息。
还没拼出大概,陈飒就热心替她注解:“常大哥是她男朋友,他俩Easter(复活节)要去纽约。”
“你居然有男朋友?”小蝶刚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她实在太震惊了。她一直觉得,这两人就算有男友,也应该是更奔放或者说更放荡的陈飒,而不是像机器人一样的“环保达人”。
陈飒顺手抄起桌上的筷子,敲了她一下:“什么意思你?怎么说话的呢?熟女不配有爱情啊还是咋地?”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小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为自己刚才的冒失辩解,“我是奇怪,你怎么不和男朋友住在一起?”
“因为他住台北。”兰珍倒是很平和。
“啊?所以你们也是两地分居吗?多久了?”
”十年。“兰珍说得云淡风轻。
小蝶瞠目结舌,半天才蹦出一个词儿:“为什么?”
“我不想回台北工作,因为台北的压力超大的。我喜欢现在的工作节奏,而且已经在这里做了这么久,有很好的pension plan(退休金计划),回台北又要从头来过。”
“她是政府工,
“他呢,也不愿意过来这边定居,因为他不喜欢这里的冬天,而且他的事业、家人、朋友又都在台湾,来这里也是要从头来过。所以每次一谈到这个问题,我们就无法达成共识,又不舍得分手,就这样...过了十年。”
我去!小蝶叹为观止:“那你不怕他耐不住寂寞?”
兰珍还是淡淡的:“我们在一起也有快二十年了,我倒是蛮信任他的。”
小蝶的脑子里蹦出一连串的问题:你凭什么信任他?你们俩就没有生理欲望吗?万一他偷吃,又不告诉你怎么办?但大家还没那么熟,她只含蓄地问了句:“那你们结婚生孩子怎么办?”
兰珍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们都不是很想要小孩,所以结不结婚也不是很有所谓。”
还能不结婚不要孩子?小蝶目瞪口呆。她觑了一眼陈飒的反应。
那位却一连见怪不怪地望着房东:“其实仔细想想,我也能理解常大哥,他习惯了‘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结果你非得逼着他到土狼屯(多伦多别称)来看雪。要知道,多伦多可是个半年在冬季,‘大约在冬季’的地方。”
房东笑了:“你知道那两首歌哦?”
“那是!”
“什么歌?谁唱的?”小蝶摸不着头脑。
陈飒望着房东:“代沟,绝对的。”
房东点点头,表示同意。
半个小时后,每个人面前都摆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特别牛肉粉,一根根莹白透亮的米粉蜿蜒在生熟牛肉、牛百叶、牛丸间。
小蝶学着室友们的样子,抓一把生豆芽扔进汤里,又将散发着薄荷芬芳的九层塔叶子一点点撕碎,撒上去,再挤上足量又甜又辣的“是拉差”酱,最后点缀上新鲜的青柠汁,拿筷子拌匀,捞起米粉,刚要送进嘴里,只听陈飒一声断喝:
“等一下!”
小蝶奇怪地望着她,兰珍也抬起了头。
“先喝一口汤,再吃粉。”陈飒调皮地笑道。
小蝶也开心地露出了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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