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颗子弹》《民主的细节》《观念的水位》刘瑜
这三本书的作者,刘瑜,是哥大政治学博士,现任教于清华政治系,公共知识分子。
多年前,我在小镇图书馆的外国语言部分,翻到一本《民主的细节》。打开一读,发现这位陌生作者的叙事和讲道理的能力不俗。她通过在美七年之间发生的时事,包括地方选举、税收、石油、药品、广告、保险、大学等生活的方方面面,用讲故事的方式,刨析权力制衡、法治自由、福利平等、公民社会等,介绍美国的人文、文化、民主的精神内核。
在《观念的水位》里,她分析中国、亚洲、欧美以及非洲的政治和社会制度,剖析民主进程的异同,向大众科普简明政治学,揭露最直接的政治社会原理。她选的话题虽然严肃,但语言灵动,有趣,调侃里带着深刻,没有愤世嫉俗,只有娓娓道来,力图《让政治变得家常》。
我本不是对政治感兴趣的人,更何况从小就被灌输学文科是危险的,政治又首当其中。来美国后,听到政治是复杂的,肮脏的,甚至让人绝望的。读了刘瑜的启蒙书,我对政治并非增加了好感,但是体会到思考的快乐。
“所谓启蒙与其说是教育,不如说是对被蒙蔽理性的擦拭。将过于霸道的声音拧小,将被屏蔽的光释放,这当然不是一本书可以做到,只希望其努力是往这个方向。” ——《自序·春天里》
关于文章好读,她自己写到,“不单是因为道理澄明,还因为文字筋道。正如一件好衣服既要款式好,也要面料舒服,好的文章既要有道理,也要文字美。”——《红旗未曾下过这只蛋》
关于“观念的水位”这个题目,她解释道,“我心目中理想的社会变革应当是一个‘水涨船高’的过程:政治制度的变革源于公众政治观念的变化,而政治观念的变化又植根于人们生活观念的变化。水涨起来,船自然浮起来了。”
难得的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看得出作者煞费苦心在“规矩”里挣扎,不能淋漓尽致,却要把道理说透;要通俗有趣,还不能冒犯部分敏感的心。在控制点到为止的力度上,与王小波类似,勇敢又机智。
“中国社会散沙化不是强权的原因,而是其结果。如果我一边把你的腿铐住,一边说,看,你现在跑不起来吧,这证明了你没有跑步的能力,哦不,跑步的‘素质’。这连‘自我实现的预期’都算不上,这就是‘自我证实的命令’。” ——《素什么质》
“比独裁更可怕的,恐怕是独裁者学会了使用‘宪政’这个道具。”—— 《宪法这只兔子》
“一个政权的专制程度,总是和它的词语丰富程度成反比。“ ——《语言的贫困》
“一切专制者都试图控制人的思想,但警察无法进驻人的大脑,于是只能控制思想的表达。语言因此必须被消毒,被驯化。一些词被妖魔化,另一些词被扎上蝴蝶结,一些词被灌入硫酸,另一些词则被喷上了香水。”——《语言的贫困》
“《1984》里,大洋国发明了一种新的语言,叫做’新话’。'......新话的全部目的就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最后我们要使得大家在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将来不可能有任何语言来表达这些思想。’” ——《语言的贫困》
“多年的教育之后,一提起‘农民起义’,我就想起了‘可歌可泣’,一说到‘地主’,我就想到了‘剥削’,一说到‘国民党’,就想起‘三座大山’……” ——《语言的贫困》
这种时代的荒唐却让人忍俊不禁,不知若干年后的人们,会不会说到“武汉”就喊“加油”,说到“西安"就喊”挺住“?
《鼠疫》加缪,李玉民译
我为了赶时髦,才借来看,还一直对比今日,好像在翻多年前的黄历,看看占卜的准确率,这是对这部名著大大的不尊重。
从一九四七年小说问世,到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三号,这期间任何时候读这本书,我们都可以探究小说所要表现的一切结构、技巧、生命、道德、英雄观、人性乃至隐喻等等。但是现在,我们有了新冠。噩梦变成了现实,现实比梦悲惨百倍,我们还有必要去重温噩梦吗?所有有关地球发生瘟疫的想象,都歇歇吧。除非有一种情况:鼠疫不要降临在平凡的地中海小城——奥兰,而是在老大哥领导的大洋国,所有的人物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下被赋予更多的政治性,谨言慎行,众志成城。可惜《1984》晚了两年才问世。
最令人可惜的,是这个糟糕的译本。译者词汇贫乏,语言没有美感,人物对话不能体现身份和性格,简而言之,译作没有文学性。最让人憋气的是,连基本的文字流畅,没有病句都做不到。随便翻到一页,就能摘录到病句、重复、拗口,
“而全城处于这种境况,可以说每过一天,只要还没死,每个人都接近一点他所受折磨的终点了。里厄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错,但是这一点事实未免过分推而广之了。”只会说“一点”吗?一直重复。
“那年的万圣节非比寻常。当然了,气候还是随着时令突然变天了,迟滞的炎热一下子让位给凉爽的天气。”气候会“变天”?“炎热”让位给“天气”?
“人不能总那么紧绷着,日夜惕厉。”晦涩的词。
“里厄大夫打开窗户,突然涌入市井的喧嚣。里厄抖了抖精神。确实就在这里,在每天的劳作中。其余的一切都系于游丝,系于微不足道的举动,不可能在这里面连战。做好本职工作才是关键。”第一句是病句;第二句,“抖了抖精神”是什么,狗吗?
《湖台夜话》哈金
哈金是我佩服的人。我看的他的第一部作品是《waiting》,说来也巧,当时是跟《民主的细节》一起挖到的。
他作为第一代华裔作家,用英语讲述中国人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的故事,创作了数部长篇少说,获得过笔会福克纳小说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奖项。
有一种说法,说即使熟练掌握了四五种语言的人,也只有一种语言能支持其深度思考,我觉得很有道理。有点好奇,他在构思小说的时候,是用哪一种语言。
关于夜话这个文集,我就直接抄录印在封面上的话吧,“移居他乡的人常用旁观者的眼光来看问题,并能身居其外客观地审度事务,也不得不重新反省以前接受的价值观。正是这种身居边缘的心态让我在一些文章里常常讨论个人和国家的关系。” ──哈金
哈金来自里面,却用”旁观者眼光“写作,故作品内涵深刻而勇敢;付出的代价是也许这辈子再也没有可能回到故乡,即使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游览。
《我的精神家园》王小波
《我的精神家园》是王小波去世两个月之后出版的杂文集,涉及内容真的很“杂”,除了关于文学、文化、艺术等话题,还包括几个作品的序和后记,甚至还有为李银河作品的背书。其中有些文章包含在了《沉默的大多数》。
相比他的小说,我更喜欢杂文。读他的杂文,就像跟一个活得特别通透的人聊天,没有愤世嫉俗,没有慷慨激昂,消消停停的,不动声色地调侃,好像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就把道理带出来了。他擅长点到为止,看透半说透。这本书里有些评论当代社会现象的内容,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还是会得到共鸣,让人会心一笑。
“Internet是传输信息的工具。……必须禁掉电脑,这才是治本。除了电脑,电影电视也在散布不良信息。在这方面,我的态度是坚定的:我赞成严加管理。首先,外国的影视作品与国情不符,应该通通禁掉。其次,国内的影视从业人员良莠不齐,做出的作品也多有不好的……文化大革命十年,只看八个样板戏不也活过来了嘛。”——《从Internet说起》
“有些话仿佛永远讲不出口,仅仅是因为别人已经把反对它的话讲了出来。因此这些话就成了心里的暗流,形不成文字,也形不成暗语,甚至不能形成有条理的思路——它就变成了郁结的混沌。而已经讲出的话,则被人们一再重复,结构分明地架在混沌之上。……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讲出来。” ——《怀疑三部曲》序
文明国家各种福利事业,都是为此而设。但我总觉得,科学、艺术不属福利事业,不应以关怀弱势群体为主旨。这样关怀下去没个底。就以弱智人为例,我小时候邻居有位弱智人,喜欢以屎在墙上涂抹,然后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些图案。如果艺术的主旨是关怀弱势群体,恐怕大家都得去看屎画的图案。倘若科学的主旨是关怀弱势群体,恐怕大家都得变成蜣螂一类——我对这种前景深为忧虑。我以为科学和艺术的正途不仅不是去关怀弱势群体,而是应当去冒犯强势群体。使最强的人都感觉到受了冒犯,那才叫作成就。——《艺术与关怀弱势群体》
按他自己的话讲,他的杂文不比小说—— “……照我看,杂文无非是讲理,你看到理在哪里,径直一讲就可,当然,把道理讲得透彻、讲得漂亮,读起来也有种畅快淋腐的快感。但毕竟和读小说是两道劲儿。……我更希望能把这件事做好。所以,我虽能把理讲好,但不觉得这是长处,其至觉得这是一种劣根性、需要加以克服。……千万别听任何人讲理,越听越糊涂。任何一门艺术只有从作品里才能看到——套昆德拉的话说,只喜欢看杂文、看评论、看简介的人,是不会懂得任何一种艺术的。”——《小说的艺术》
另一个我喜欢的作家是余华,几乎看过他所有的小说。唯一的问题是,读之前不能随便拿起来,要先做好心理建设,准备鼻涕眼泪一起流的。有时候我想,如果同样的题材,王小波来写,用诙谐和略带调侃的叙事方式作为糖衣,包裹的内核同样是苦的,让人却哭不出来,最后竟能苦笑了。这好像更符合生活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