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黄破旧的稿纸上记录着我18岁刚进大学时写的一篇作文。我把它打出来,几乎一字不改地忠实于原作,算作对青春的纪念吧。文中的很多细节我都不记得了,但那些充满动感的,不乏细致的真实记录却把我带回到了40年前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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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工,以她那并不宽阔却是温暖的胸怀,拥抱着我们这些刚从考大学的一场梦境中清醒过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好奇的一年级新生。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像是一把把特制的绿色阳伞,挡住了威力十足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地面上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圆形亮斑。大卡车满载着新生的行李,上面装满了旧箱子,塑料布裹着的被褥,大网兜装着的脸盆杂物,简单得引不起任何过路人的兴趣。但坐在车上的人就不同了。我们围成一圈,整个人都高出了车帮一大截。说句不吉利的话,只要车身稍一不老实,我们这班人马就是不想跳车也会被一锅端下来的。
一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好得无法形容。尽管彼此互不相识,甚至听不太懂对方的家乡话,但还是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样热烈地交谈起来。也许,将要开始的大学生活给我们提供了最有趣而又人人关心的话题?也许,我们大都是第一次离开家,离开亲人的自由的小鸟?总之,一路上是快活的,不安静的,七八种口音混杂在一起,合成了一曲叫不出名字的交响乐。
不要笑话我们太幼稚了。要知道,我们正在走向一个新的世界,踏上一条新的生活道路!
新生接待站就设在图书馆门前的一块空地上。与整个宁静的校园比起来,这里显得热闹非凡。一个个竖立的小木牌,按照不同的系别忠实地守候在那里,迎接着它的每一个新成员。看上去它似乎打扮得并不漂亮,一块白色木板,几个红字,却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力,吸引着每一个刚下车的人,成了新生们的眼睛寻找的第一个目标。
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人把我的行李扔下车,堆到路中央去的。只觉得卡车一停,脚下便形成一股气流,把身体拖了起来。我只用了两个最简单的动作跳下车,接着就是一溜小跑,冲向我的猎物,一块写着“机一系”三个字的木牌。后面传来的喊声不亚于对牛弹琴,路旁人们的目光似乎也含有惊奇的成分。可我心里却在想,看什么?一个月前刚刚参加过体检,神经正常是毫无疑问的!直到我越跑越近,看清了系接待站老师的笑脸,这才猛然刹住了脚步。我喘息着,右手擦着额上的汗,左手不大自然地拽着肩上的书包带,似乎不知道该怎样说出这第一句话。可以想象出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兴奋而又有几份害羞的。直到老师问我:
“是新生吧?哪个专业的?”
我这才手忙脚乱地边掏出入学通知书边答道:“激光专业的”。
随后又急不可待地补充了一句:“我们的宿舍在哪儿?”
大概是老师觉得我的样子挺好笑吧,就打趣地说:“行李都不要了,空着手去宿舍呀?
“啊!”
我这才惊讶地双手抱着头,迅速向后转动了180度,目光飞快地在路中央的行李堆中搜索着。还好,毕竟还没有头脑发热到连自己的行李都不认识的地步。我的身体又反向旋转了半周,求援似的望着老师,真想脱口而出:帮帮忙吧,老师!随后便是这位老师率领着我,还有一位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推着手推车的学生,我们三人一起向那堆行李走去。
这是一栋能容纳一千多人,有五层楼的女生宿舍。大概因为它地处整个校园的南部,因而得名“南三舍“吧。总之,这半新半旧,不土不洋的楼房是我第一个拜访,也将是今后四年长期居住的”旅店“。大门前排列着几颗浓荫密布的合欢树,秋风一过,树上的花朵早已凋谢了,因而看上去只是一片绿色。再远处是一片草坪,几株小树稀稀拉拉而无规则地分布在草坪上。几乎每棵树上,都被各种绳子勒住了脖子。绳子上搭着被褥,衣物等。有的小树已经在开始点头哈腰,似乎在恳求人们不要再给它们加重负担了。草坪的尽头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水塘,里面大概有藕吧,也许还有其它一些水面庄稼。我站在那里欣赏了足有好几分钟,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十分满意。看来南方的景色就是迷人。终于,我把目光收回来,哼着歌曲,走进了南三舍。
接管我们新生的同志翻开手里的花名册查看了一下,也许是做这项工作已经重复多次了吧,她很熟练地翻着,找着。没几秒钟,就头也不抬地扔给我一句:
“五楼,12号房间!”
“什么?五楼?这么高呀!”
我真希望这一声喊能换来第二个房间号码,然而非常不幸,只得到了奇怪的一撇,然后就再也没动静了。我无可奈何地望着几件行李,一狠心丢下它们,独自去找我的宿舍了。终于,在这栋楼的最高一层,一间朝北的房门前,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这就是我今后四年的大本营了!我想也没多想,径直推门进去了。
第一个在我视网膜上成像的,是两名女生的面孔。无疑,也是住在这里的新生。她们显然刚才在干着什么,见我推门,就回过头来,可表情并没有惊讶的成份。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到个头高的一个像是北京人,那北京人特有的气质从她身上向外散发着。果然,她先开口用普通话向我进攻了:
“你是刚到的吧?”
我点点头,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
“你也是北京人吧?”
我把“也”字说得特别重,毫无疑问是在提醒她我是从哪里来的。她笑着承认了。我高兴极了,双手一合喊了起来:“真巧!”
旁边的那位个子矮些,也胖些的女同学望着我直笑,一对小刷子高高地挂在圆脑袋的两边,是个十足的中学生。
“你是那儿的?”
我不想让她成为旁观者,硬把她也扯了进来。她倒很大方,来了个简单而全面的自我介绍:
“河南郑州,王X。“
“那么你…..”我看着那个北京人。
“杨XX,”她走到门口,让我们看门上贴着的名单。没错,她被荣幸地排在了第一个。我正好也顺便在上面指了一下自己的大名。
介绍完毕,两名新同学提议我们一起去把行李搬上来,也当然正好说出了我不好意思开口的那句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东西,一个小帆布箱,一个装被褥的行李袋。三个人做这件事当然是心有余而力也足的。
现在我该开始布置晚上睡觉的地方了。奇怪,四个下铺全部被占满了。其中两个并没有铺好被褥,只由一只旅行袋充当了全权代表。杨XX见我犹豫,就说:
“昨天四个下铺就都有人了。我也是昨天来的,我妈说先来的人都是抢下铺的。”
“是吗?”
我装糊涂地问了一声,其实心里早已在为妈妈的失策而气恼。都是她想让女儿在家多呆一天,结果没捞到一个好的床铺。不过我可不愿意在刚入学第一天就给人家留下一个斤斤计较的坏印象,便大度地笑笑:
“其实我喜欢睡上铺,干净,不用经常洗床单。”
说着,我就开始擦床。这可好,每天又增加了几次上下运动。
时钟的指针在悄悄地,毫不偷懒地走着,很快便到了吃完饭的时间了。就在我刚刚把床铺好,正抱着双臂自我欣赏的时候,她们二位每人端着一大碗饭菜走了进来。
“吃点饭吧,等会儿再收拾。”杨XX很随便地对我说。
“对了,咱们三个人合吃这两碗饭足够了。”王X活泼地一笑,露出了天真的模样。
我很感激她们的友好,但只是随口称赞了几句南方充足的大米供应以及蔬菜的丰富,就翻出我在路上没有消灭掉的一小堆食品,同她们边吃边聊起来。
“你们见到她们两个了吗?”我指着由两只旅行袋占领的下铺。嘴里塞满了鸡蛋黄,不知她们是否听清了我的问话。
“你说她们两个吗?”王X显然想表示什么,赶紧回答:
“我是第一个到的,她们放下东西就到亲戚家里去了。”
她讲话的神气活像是在同谁争夺一项重大结果的发现权。而杨XX的脸上则显出一副大姐姐谦让小妹妹的表情,只是笑了笑表示此话当真。我看了感到挺好玩,年龄小的毫不掩饰其天真,年龄稍大两岁就知道展示自己成熟的一面了。
黄昏一过,夜幕很快便乘虚而入,占据了整个天空。坐了将近一天一夜的火车,身体的疲乏正一点一点地抵消着因入学而带来的兴奋。想到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们便早早地上床睡了。刚到一个新的环境,我是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眼睛的,脑子里开始把从离家到报到以后的一连串信息都清晰地再现了出来。火车站与亲人告别,火车上同陌生人的交谈,入学后所碰到的一切新鲜事……
终于,身体的疲劳程度与大脑的兴奋程度相等了,正负作用力抵消以后前者便逐渐抑制住后者。不久,一个美丽的,梦的世界出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