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大哥家呆了一周,便踏上归程。到了北京,我马上向二位姐姐兜售我的“马歇尔计划”。三姐挺痛快,大姐则不很乐意——她的子女不比大哥少,生活负担重,拿出这笔钱着实有些肉疼。我推想还有一个没说出来的理由,就是解放初她主动离职后寄住在大哥家,曾遭冷遇(260章)。不过大姐最后看我的面子,还是掏了钱。二哥那边我则去信告知——他曾携老婆孩子到大哥家避难,这个忙肯定是要帮的。
离京时三姐和三姐夫送我们上火车,不料极为拥挤。我与妻各背一个竹篓,我怀里还抱着个琵琶。剩下的几个小包只能由三姐夫拿着,在前面开道。刚到座位坐下,有位旅客竟然踩着我的背篓,腾云驾雾般飞跃而去,十分惊险。我们的座位靠近车门,四周放满行李。快到发车时,送客的都下去了,车厢才略为宽松些,但仍有不少人站着。
我们要坐20多个小时到牡丹江市换车,一路上备受煎熬。文燕坐在窗边,小桌底下已被人塞进行李包,她的膝盖只能一直保持90度。我的脚也伸不开,因为地上还躺着一位。上厕所就更困难了,倒腾一次需要大半个钟头,所以文燕一路上很少喝水。她作为孕妇,比我更难坚持,却并无怨言。三姐夫曾建议我俩坐卧铺回去,但她坚持不花这个“冤枉钱”。在她看来,出门受罪是理所应当的,没什么大不了。
回到农场以后,我的生活又发生变化。先是工种换了,由麻包班调入农工班,结束了我的苦力生涯。从66年到71年,就算中间回总场闹革命、又被借调出去搞支左,我也实打实地扛了三年半的麻包。现在我已经39岁,麻包班里没有比我年纪更大的了。队上不缺壮劳力,照理说早该把我换走了。或许因为我在麻包班也没怎么掉链子,领导平时注意不到我,不知不觉就让我超期服役了。
接下来,是住房换了,调到最东边的一个单元。这个房子虽然比较旧,却是独门独户,面积有40平米,称得上“鸟枪换炮”。换房的原因,一是我老婆又怀了一个,二是房东大女儿都到了来月经的年龄,不能再一家四口挤大炕了。
这两件事,都不是我主动争取的,而是自己跑来的。在农场熬年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扛了这么久的麻包,我终于学会顺天应命,沿着等级制度一点点往上挪,挪不上去也不心焦,而就在原地筑巢垒窝。“天目云飞”里那个不安分的少年,已经离开我远得看不清面目了。
文燕则从容不迫地为新生命的到来做准备。现在她是一名有经验的产妇了,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无须我忙前忙后。我只是利用夏天的时间,把房子的内外墙重新泥了一遍,粉刷一新,保证她坐月子不会有冷风透进去。她的预产期仍在9月下旬,正值收获季节,符合天时,也因此让我心安。
没想到老二还没生下来,林彪却从天上掉下来了!我当然不可能立即知道此事,但也就过了四五天。当时我和一群北京知青在地里干活,打夜班脱大豆。这些小年轻已经学油了,想偷懒只须将大豆往脱谷机多喂几捆,就堵住了。农具手只好停机,伸手将仓里的大豆一点点掏出来,我们便趁机休息。
大家席地而坐,生火烤豆子吃,抓老鼠玩。这也是传递小道消息的好机会。所以当一位知青向我透露“九一三事件”时,我兴奋得不知所以。根据我的判断,这很可能是那些高干子弟泄露出来的,他们也正自窃喜。文革进入到第五个年头,运动初期的狂热已经不再。很多人开始明白,这其中的种种倒行逆施,都只为大小野心家铺路,搞到祸国殃民的地步。我自己深受其害,自然对“伟大舵手”的掌舵能力感到怀疑,同时产生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希望他老人家出点倒霉事,使这场运动能够改弦易辙。后来看了不少回忆文章,当时像我这样想的其实大有人在。所以林副统帅摔死,民间总体上是挺快意的,而快意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冲毛去的。这意味着文革气数已尽,毛的统治地位也遇上七级地震啦!他亲自确定的接班人来了个窝里反,他的“伟光正”何在?
我在心里欢呼:中国的大势终究出现了转机。冥冥之中,我感到这是造物主的安排,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此时妻已待产,我每天都往医院跑,自然马上把这消息告诉了她。她有点不信,觉得过于离奇,同时缺少我的兴奋劲,就算消息属实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是男女在政治问题上惯常的态度差异。我也不勉强她,让她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确实,就是一万个林彪掉下来,也顶不上我的一个孩子平安落地。
9月23日,妻又产下一名男婴。若干年后,我让她回忆那段经历——
“小羊是立生,由刘大夫指导北京青年小田操作。我觉得已经出来了,小田一看,却只出来一只脚。刘大夫说快把它托回去,要两脚一齐出。过一会儿,果然两脚都出来了,刘大夫让小田握住一双脚顺势慢慢拽。小田说太滑,刘大夫就让她用纱布裹着拽。我感到并不费劲,但当头部进入产道后,这才是最关键的。刘大夫指示小田伸一手指,进去按婴儿的下巴颏。小田人高马大,手指长,先按住了鼻子。使使劲,感觉不对,这才往下摸到下巴颏,很快脑袋便出来了。小羊一出生就会哭,没打一下。不过他在里面已经挨过几下,出来时鼻青脸肿的。”
小羊模样丑,我是记得的。当时还有点担心,怕是个“歪瓜裂枣”。后来见他能吃能睡,动作灵活,睁开眼睛也能盯人,才踏下心来——丑就丑点吧,没有残疾就行。结果不出一周,他脸上的肿块全消了,竟是一个很好看的孩子。
脚先出来其实挺危险,郑庄公就是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害得他母亲差点送命。小羊和小刚都是难产,所幸这回有刘大夫临场指导——当然这是我反复确认的结果,并不出乎意料。
一切顺利,母子平安!那几天我忙着给妻弄吃的,补充营养,同时考虑给儿子取个大名。林彪暴卒的消息进一步得到证实,多数人都和我一样,心中有股难言的骚动。进入70年代以来,尽管不再有武斗的恐怖和混乱,但政治空气一直处于“副热带高气压带”,沉闷而呆滞。如今忽然起风了,怎不让人浮想联翩,产生种种憧憬和希望呢?
带着这种心情,我决定老二就叫“逐风”吧!】
2024-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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