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斗虽是个健康孩子,也并不总好伺候。文燕起先奶水还比较足,小斗一顿吃不完,她就挤到奶瓶里,下顿再喂。有一回放的时间比较长,奶分了层,小斗一口喝进去,全是油,结果倒了胃口,再也不喝她的奶了。那阵子又赶上奶粉脱销,只能喂他浆糊。小斗倒是挺喜欢喝,但我怕他的脑子将来也成了浆糊。
这时我场刚好从北京农场进了一批奶牛,都是因患肺结核而被“下放”到北大荒来的。一队分得了3头,每天所产的奶以5分一斤的低价卖给职工。尽管这些病牛都已痊愈,刚开始并没有几人敢于问津,而我即其一也。这不是因为我胆子有多大,而是因为我相信科学家——冯铁已向我打保票这些奶牛没问题,他是畜牧分场派出的、专门负责奶牛“插队”的技术员。小斗在北大荒一直喝这种奶,以后也没发现对他的发育产生什么不良影响。
等到小斗长过半岁,要添加辅食了,现役军人却开始割农工屁股后面的资本主义尾巴,把园田地给废了,也不许养猪养禽。这个政策引起群众很大意见,只推行了一年便作罢,但仍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本来弄点肉挺容易,现在却要到分场部甚至总场部的商店去买。肉也不是总有,买多了如何保存又是个问题,哪像在自家院里随便找只够斤两的鸡鸭宰了就得?
最后我干脆给小斗买猪肉罐头吃,两块钱一个,虽然贵点,但是省事,肉也很烂,容易咀嚼。小斗吃得上瘾,顿顿都要,到后来胃口大了,两天就报销一罐,成为家里相当大的一笔经济开支。幸好场里终于又让养鸡鸭了,尽管不许超过十只,还是使我得以解困。不过我倒也不心疼那些罐头钱——钱是拿来花的,只要物有所值,又还掏得起,那就花呗。此乃我的金钱观,可能不符合传统美德,但我一辈子就是这么过的。
然而往小刚身上再花钱,我则要反复掂量了。我知道他已经不可救药,301的医生也让我由他去罢,干嘛还要花冤枉钱?就连“结核奶”我都不乐意给他买,但这是他获得蛋白质的主要渠道,我不让他享受小斗的待遇,等同于亲手杀死他,这个我做不到。好在不为他求医问药,原不须破费许多,但仍要劳心费神照料他,对我也是挺大一笔心理开支。他会把我从小斗那里得来的喜悦和希望迅速冲销掉,让我身在家中也觉得肩上扛着204斤重的大麻包。
照料一个植物人,比照料一个正常婴儿要繁难得多。小刚大小便不会吱声,我每天收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清理屎尿,然后洗澡擦身。文燕白天通常已经给他清过一次了,但每次裤裆里总有货。浸得时间久了,屁股上老是红红的,天热起来得了褥疮——这件自他出生我们就极力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褥疮一旦得上,就很不容易好,无论抹药膏还是用PP水清洗都不管用。面积虽只有蚕豆大小,可是一直往里钻。尾椎附近逐渐形成一个洞,到后来都隐约可见骨头了。
北大荒夏季不长,进入8月中旬天气就开始转凉。小刚似乎也懂得配合,好几次回来我发现尿布都挺干净。正在幻想褥疮能够有所好转,更麻烦的事来了:小刚患上了便秘,严重时肥皂头和开塞露都不管用,只能一点一点拿手指往外抠。卫生室的姚大夫住在东边那个单元,他是一位下放军医,和我家关系不错,很了解小刚的情况。我请他过来看了一下,他说孩子正在发育,可是吃得太少,食物里的纤维和油水也不够,再加上缺乏运动,便秘的几个要素都具备了。换作别的孩子,这问题容易解决,可我摊上的是个老大难,没什么高招,只能做些腹部按摩,吃药不管用。于是我每晚又得给小刚揉肚子。他那时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都能感到肚子里面疙疙瘩瘩的屎块,所以我也不敢使劲揉。
到了9月下旬,小斗满周岁了,我和文燕都很开心。健康的孩子才叫“有苗不愁长”,到哪个阶段,哪个阶段的功能就自然出现了。他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已经能够听懂很多话。比如我问“小斗是谁呀?”他会笑嘻嘻地用手指自己。我说“亲一个!”哪怕他还在炕的另一边,也会蹶着小屁股蛋一溜爬过来,扒着我的胳膊站起身,再搂着我的脖子很响地亲一下。
只要天气还行,文燕就会抱小斗出去晒太阳,所以他的脸色很好,白里透红。休息日我们会一同到野地里,铺上一块布,让他坐在上面玩。他有一个洋娃娃,是二嫂到杭州时送给小刚的,小刚一次都没玩过,到了小斗手里还是新新的。这是个漂亮的女娃娃,一捏就会娇娇地叫一下。小斗非常喜欢她,每次出门必带,所以他小时的照片里经常会见到这个娃娃。
我们的这些户外活动,肯定是没有小刚在内的。在我们尽情欢笑的时候,小刚则独处一室,静静地躺在炕脚那块属于他的木板上,等待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来临。】
2024-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