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过后,小华随宁波知青来到一队,我家就此多了一位成员。她那年16岁,块头却不比高中生小,胖胖乎乎像只熊猫,憨态可掬。文燕对我家的亲戚大都有些看法,对小华却一直喜欢,提起她时仿佛是文家人。小华性格敦厚,不如家中几个姊妹嘴甜,因此常被大哥忽视。大哥最疼爱的是大女儿小晴,不仅人长得美,而且乖巧伶俐。大哥舍不得小晴走太远,于是让她在本省插队——他家孩子多,不能都留浙江,头一个名额让老大先得,也符合自然法则。小华看着比较皮实,又比较经冻,就送到我这儿来了。不过小华一走,大哥来信频率大大增加,对小华的担心和挂念跃然纸上,让我觉得二女儿也是他的心头肉。
一队的知青住在家属区东北角的几个单元。因为人一下来得太多,腾不出足够的空房来,男生还住了一个夏天的帐篷。女生则受到优待,从一开始就享有四壁空间,只是比较拥挤。由于离得近,小华没事就过来玩。假如一两天没见着她,我和妻都会有些惴惴不安。小华最喜欢翻看我的书,但从不借走,怕在宿舍传丢了,没法向我交待。我那时专心务农,不事写作,对这些劫后余生的收藏也不太在意了。唉,都能亲手撕了给小孩当擦屁股纸,我还算是什么读书人?但小华爱写文章,我有时兴之所至,也会帮她改改,作些指点。这孩子很有内秀,不久就成了一队的通讯员,稿子经常被宣传股办的《73团奋进报》采用。
小华对小刚很有感情,在杭州时就爱抱他。来这儿以后没人跟她抢了,更是抱个没完,靠着炕头看书也要把他搂在胳肢窝里。其实小刚瞧上去已经不那么可人疼了。大半年下来,他的身子变长了许多,可也消瘦了许多,体重反不如以前。两颊已经没有“嘟嘟肉”,颧骨日见分明,皮肤则由白转黄,甚至还带点绿,称得上“面有菜色”了。这些都是因为缺乏营养、缺乏照顾所致。
农场改兵团以后,狠批“修正主义办场路线”,废了“十六条”、“包定奖”、“两结合”等一系列管理制度。连“月薪日计”也不搞了,统统改成月工资制。但这样的大锅饭并不好吃,因为在“政治挂帅”的口号下,农工的休息时间被大大压缩了。特别是头一年,经常因为“战备需要”搞突击劳动,一干就到夜里。现役军人当家,肯定会把部队那一套搬过来。平时除了干活以外,还要搞“讲用”、“忆苦思甜”,往往到点也下不了班。当兵的都是单身汉,整天斗私批修没问题,但我这种拖家带口的,怎么可能像欧阳海那样乐此不疲?每天早出晚归,不光劳其筋骨,还要浪费唾沫,回到家连话都不想说了,哪有劲头照顾孩子?
小斗出生以后,文燕就没办法再把主要精力放在小刚身上,所以由我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来。不过我也就是管两头,中午在晒场搞政治学习回不来,须由文燕喂他一顿。喂他吃饭是我最头痛的一件事,尤其早上忙着出工,他却半天张不开嘴。两只眼珠子左右乱晃,显出很努力的样子,却不能驱动脸部肌肉。往往要等两三分钟,也不知哪根筋动了,才能“芝麻开门”。这时得赶紧往嘴里递勺子,动作稍微慢点,他就把铝勺死死咬住,要费好大劲才能拔出来。有时我急了,直接上手把他的鼻子捏住,他憋得翻起白眼才能把嘴张开,所以这一招也不能老使。他吃一顿饭至少得花半个钟头,我早上哪有那么多时间?经常喂到一半就扔下碗出工去了。
小刚老是吃不饱,自然胖不起来。而且吃的东西也谈不上有多少营养,因为他只能接受流质食物,主要就是稀饭。有次文燕想给他补充点蛋白质,把煮熟的蛋黄捣碎,加水调成糊糊喂他,结果差点把他呛死。他只会吸吮,并不掌握“咀嚼+吞咽”的动作,会厌软骨没法自如地打开和封闭气管,蛋黄粉末很容易被吸进去,引起剧烈咳呛,甚至窒息。他虽然贵为万灵之长,却连低等动物的一些本能都不具备,实在荒谬到可笑的地步,却又让我感到透骨的悲凉。这样一个“人类”,在物竞天择的社会里该怎么生存?我又能够支撑他多久?
其实我已经支撑不下去了。这孩子来到世上不足三年,已经掏光了我的家底。我虽不是一个富贵之人,但工作以后也没为钱发过愁,如今竟然搞到囊空如洗的地步,这是结婚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就算我曾经把婚姻视作坟墓,那也只是比喻,哪里料到会如此写实?我上次在杭州,已把经济情况向大哥交了底,告诉他我无力再支付他每月15元的生活补贴——这件我在扬州就开始的善行义举到此为止。大哥很体谅我,知道养儿的艰辛,尤其第二个孩子已经出世,我必须把工资中的很大一部分花在他的身上。
至于老大,只能得过且过,哪怕大哥找到华佗,我也不打算支付门诊费了。】
2024-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