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就要来了。我和文燕酝酿元旦后回老家探亲,打算带着小斗把两边亲戚都走一趟。由于是全家首次出游,我俩兴致很高,积极做准备,光礼物就装了两个大马桶包。可就在出发前两天,发生了一件事,使这次旅行差点泡汤。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随口扯起当年找林若兰两口子打牙祭,有时天太晚我和张国刚就在她家留宿的事。本来要接着抖大戴“一斧子砍翻四个”的包袱——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挺不错的笑话,没想到文燕脸色骤变,把碗筷往桌上一丢,摔门而去,搞得我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等明白过味来,再到外面张望,已不见她的踪影。我不敢把小斗一人撂家里,只得悻悻而返。
过了一个半小时,文燕阴沉着脸回来,开口便道:“这次探亲咱俩分道扬镳,路费一人一半。我带着小斗走,你爱上哪上哪去!”这一下将了我的军。我怎么能让无知无畏的儿子跟她一个人远行?再说兄姐处都去了信,如今我俩却各奔东西,这算唱的哪一出?
我知道她对我在林家留宿有意见,很后悔自己的饶舌。这件事我本来应该有所预见。林若兰两口子在困难时期帮助过我,我和他们的关系一直亲密。结婚不久,我领着文燕登门拜访,林若兰直夸我有眼光,讨了个百里挑一的老婆。我到一队安家后,文燕很想拥有一台缝纫机。当时凭票供应,我跟商店的人素无来往,只好求助于林若兰。她马上去找镇供销社主任,搞来一张票,又为我起了个大早排队,总算买到一台天津牡丹牌缝纫机。我把它搬回家,文燕喜出望外,再三表达对林若兰的感激之情。
然而这样一个与我有“莫逆之交”的女人,也同时激起了文燕的妒忌心。后来有一回去做客,文燕话里含酸地对林若兰说:“你的面子可比我的面子大。文工队的人托我找老烟带点东西,他经常推三阻四。可是你要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搞到。比如你头上这个漂亮发夹,就是他在哈尔滨找了四家商店,精挑细选才买下来的——比女孩子都会买!”说得林若兰都要把发夹摘了送给她。
这样搞了几回之后,有一次林若兰当着我的面对她说:“文燕,我最瞧不上烟雨蒙的地方就是太抠门。我生完孩子他来看我,手里拎着半袋奶粉,竟然是他自己吃剩下的。你说小气不小气!”文燕斜眼看我,嗤道:“你怎么能这样呢?对得起你的救命恩人吗?”我唯有尬笑,说自己当时急着出差,有什么就拿什么了,后来又买过两袋送她。
其实真正派上用场的正是那半袋奶粉。林若兰原本奶水挺足,并不需要喂婴儿奶粉。谁知后来得了急性乳腺炎,没法喂奶了,而奶粉又恰巧脱销,这才想起我送的半袋来,救了急。她还为此感谢过我。
但我跟文燕说的也是实话。我把林若兰当家人,有什么就给她什么,并未觉得失礼。我那时还是单身汉,没有育儿经验,只在匆忙中把自己的屋子搜刮一遍,装了一大包觉得有用的东西拿去,奶粉不过其中之一。现在林若兰埋汰我,完全是为了与我保持距离,但也给文燕递了个话把儿,让她每每拿出来恶心我,我只能哑巴吃黄连。
林若兰这样处理问题,可能与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有关。那次我去杭州接小刚,先到迎春乘坐开往北京的列车,在站台遇上六队的一个女知青,名叫方琪。她要回家探亲,见有我这样一位“老大哥”同行,当然高兴,上车就调换了座位,和我坐在一起。她长得有点像小华,胖乎乎的,但眼神和动作非常灵活,一口北京话更是说得流利俏皮。她很好奇我的经历,不住地问东问西。我对这个与自己侄女一般年纪的小丫头不存杂念,就陪她谈天说地,打发路上的时间。
入夜,方琪倚在窗边睡觉,间或也会歪过来靠在我的肩头。起初我犹豫了一阵,要不要把她推回去,不过想想还是罢了,因为谁也没法在硬座上长久保持一个睡姿。她虽然在北大荒锻炼了一年,毕竟只是一个少女,我不能过于吝惜自己的肩头了。再说我俩都穿着厚厚的军大衣,不会有肌肤之亲;对面还坐着旅客,没条件发生苟且之事。如此盘算一番,排除了瓜田李下的嫌疑,我也就听之任之了。
第二天白天,方琪与我更熟了,吃喝谈笑之间有时会不经意地挨我一下、挤我一下。她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平时和男同学想必也会打打闹闹。对这些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我不能用旧眼光来看待,再说我自己也不是一个把封建礼教太当回事的人。然而内心还是隐隐不安,觉得这趟旅行若再延长一天,可能就会有某种危险——她对我确实越来越亲眤了。
傍晚,终于到了北京站,方琪的父母来接她。当着他们的面,她把我着实夸了一通,老两口对我一路上照顾他们的宝贝闺女感激不尽。方琪又邀我到她家做客,我则婉言谢绝——此行要办的事太多,实在抽不开身。最后他们坚持先送我上公共汽车,这才挥手告别。
回到农场不久,方琪找了个一队的女同学作伴,上门来看我。我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笑脸相迎,并向盘腿坐在炕上的文燕介绍:“这位是我上次去接小刚时,在火车上遇到的六队知青,方琪。”文燕顺着我的手指,看了来客一眼。四目相对,她似乎发现了什么,脸顿时掉下来,再看我时,已经充满鄙夷的神色,仿佛见到了一身脓包的于曼莉。她把小斗抱起,转过身去喂奶,一言不发。空气骤然凝固,时钟在里面嘀答作响,越来越响,让我的两个太阳穴都跟着突突跳痛。
我尴尬莫名,只能硬着头皮对方琪说:“我家太小,没有地方坐。要不……咱们到外边去说话?”方琪一脸窘态,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也就是顺便过来看看您,没别的意思。我们走了!”我能想见她俩一出门就会撒丫子逃跑,仿佛这屋里住着一个女巫。
事后我对文燕反复解释:我和方琪只是路上偶遇,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也不曾发生任何事情。文燕不吭声,该干嘛干嘛,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如此过了三天,对我的惩罚才算结束,自始至终没作任何解释。
那阵子冯铁在一队帮奶牛安家,时不常会过来坐坐,于是发现了我俩在闹别扭。当着外人的面,文燕自会尽力掩饰,但她本质上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冯铁这样相熟的朋友,不难觉出异常,便悄悄问我缘由。我正没一肚子好气,也就不替她打埋伏了,把事情和盘托出。冯铁很同情我的处境,但也出不了什么主意。我估计他回去就告诉了林若兰,林若兰才不惜贬损我以求自保,以免将来也落得和方琪一般下场。】
2024-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