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权派一个个地批过去,问和答都没有什么新鲜内容。我早就坐不住了,可又不能中途离开。如此耗了一个钟头,总算轮到骆主任最后出场。在这些人中间,数他身体瘦弱,一副萎靡不振的病样儿。他有一位年轻而略有姿色的妻子,两人在一起看着不大般配。她前一阵给骆主任送饭时,饭里埋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材料写好了吗?我没寻见,你是不是带到这里了?”结果让警觉的红卫兵给搜出来了。她辩称是让骆代写学习材料,当权派被带走以后,她去练功房没找到,故有此问。骆也在一旁附和,说是写了一半带在身上,结果转移途中丢失。
张杰忠手下有两名“参谋”,经过分析,认为此事不简单。如果是学习材料,可以明说,不必夹带小纸条。骆南山原为政治部主任,权力很大。听说红联内部一直想整张杰忠的黑材料,保不齐会找骆利用既有的组织关系,对张杰忠的父母家人进行内查外调,以找到把柄,弄出个“叛徒”、“汉奸”来,那张岂不成了“黑后代”、“黑家属”?就算查无实据,骆也可以杜撰一套材料出来,向垦局或省革委会反映。他干这行多年,炮制假案的本事是有的,张一时半会哪能洗刷干净?尤其现在各处都很乱,到外地取证非常困难,骆的一支笔就能把他整趴下,不可不防啊!
张杰忠听罢,出了一身冷汗,马上下令对骆妻进行突击审讯。她没有骆主任老奸巨滑,应能打开突破口。但她家有小儿需要照顾,不能扣留太久,所以一定要在今晚搞定。为此张派出了两名有经验的打手,他们曾多次审讯红联的俘虏。两人一合计,古代打女人一般是掌嘴、夹手指。掌嘴会留下印记,不好使。夹手指需要拶具,现做又来不及。最后想着还是用鸡毛掸,眼下正值夏天,隔层布料也能打得挺痛,却不会伤筋动骨。这本是女人打小孩的常用工具,现在无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不能打胳膊、腿,否则她出去到处展示,显得咱们是“法西斯”。要打就打她见不得人的地方。
商议已定,两人搜罗来几只鸡毛掸,然后到地下室把骆妻吊起——不过没有反吊,让她的脚也还能着地。骆妻吓坏了,紧喊着饶命。两人令她从实招来,那材料到底是什么。骆妻却编不出花样,只说是学习材料。于是用鸡毛掸抽屁股,刚抽一下,她就叫得惊天动地。两人赶紧拿布把她的嘴堵上。连抽五六下,要讨口供,便告诉她不许乱叫,这才把布掏出问话。骆妻仍不得要领,答不对题目。只能堵住嘴接着打。如此反复七八轮,鸡毛掸都打劈了两只,仍没答案。最后,其中一人使出阴招,直接往她裆里抽。骆妻浑身筛糠,几下就尿了,裤子尽湿。
另一人见状,赶紧叫停——这样打下去,再拉了可怎么收拾?车队小楼里并无第二个女人,而骆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两人不敢再打,便上楼去向张杰忠汇报。说打到这个份上,骆妻仍无口供,八成真不知道。骆南山也未必要靠老婆传信,红联那边是可以直接和他接触的,干嘛要把自己老婆饶进去?老骆平时挺宠娇妻的,看着都让人笑话,哪能干这种傻事?张杰忠听罢,半晌无语,最后叹了口气:“把她放了吧!男人找男人算账,打女人不算好汉。今天有点丢人了。”
饶了女的,不能再饶男的。张杰忠对骆主任整黑材料的本事甚为忌惮,而且捍总以前索要当权派的档案用于批斗,政治部就是不给,借口骆主任下台后没人签字。如今把大头子拿住,新账老账一块算,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于是叫人天天打他,打得他灵魂出窍,却不知怎么解释才能让大王满意。老婆逃生以后,再也不敢过来,他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身上臭哄哄的讨人嫌,所以更招打了。
此刻骆主任正处于大弯腰的状态,显出特别的艰难。没过一会儿,就两腿发颤,一时想把上身抬高些,可红卫兵并不因为他可怜兮兮的模样而有所宽容,老使劲拽他的头发。有几次他站不住,就直接趴在地上,来个“狗啃屎”,张国疆仍上去踹他的屁股。我心里很不好受。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观看滑稽戏的乐趣,此时已荡然无存。我甚至想跳起来拉住张国疆,因为他就在我面前踹人,踹得我感同身受。尽管我对骆主任印象差点,现在他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受难者,让我没法不动恻隐之心。
离开车队小楼,我们三个都情绪不佳,一路上几乎无话。这样的场面还是少经历点罢!越搞我就越厌恶派性斗争,甚至觉得先前为捍总写《大事记》都有些助纣为虐。然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当年农民斗地主,不比这个酷虐百倍?我承认其中包含着历史必然性,可我很难完全接受里面的正义性。尽管从《血泪仇》、《白毛女》开始,我就被一遍遍洗脑,甚至主动接受洗脑,但是我的人生体验仍然与之相悖,因为我不能从中得到任何革命的快乐。我承认自己当不了一个革命者,我缺少革命者的那股狠劲,而只能做一个“卑怯的个人主义者”,此乃本性所致,今生无法改变——我已经35岁了,说这话是有把握的。我很庆幸自己能够急流勇退,脱离两派愈演愈烈的争斗。这算是我在历次运动中获得的一点小知识分子的生存智慧。
当权派被少数派劫持以后,农场的运动形势骤然变得险恶起来。所谓“盗亦有道”,张杰忠此举坏了江湖规矩,因此对立派也有理由以牙还牙。双方都有几个“结合干部”,本来心照不宣:结合进去就不算当权派,不用关押批斗。这回红联翻脸了,于是不再遵守君子协定。
刘定宽是少数派的结合干部,那天正在临管会开会,突然冲进来七八个戴着口罩的暴徒,手持异形兵器,乱砍乱戳。现场虽有捍司的“管叉队”守卫,但是猝不及防,全被放翻,刘定宽则被砍断三根腿筋。临管会其他成员却未受伤,所以袭击者似有宣威之意。事后了解到,这伙人是“东风造反团”派出的武工队,他们在修配厂虽属少数派,然而好勇斗狠,令人生畏。原先他们只是和多数派过招,揪斗刘定宽时并无严重暴力。这回却肯下黑手,显是红联方面有人指使。
再说工程大队与“一线指挥部”之间的纠纷,持续半年仍未了结。如今工人也不管规矩了,直接到严进学家中讨薪,吓得他的老婆孩子在炕上缩成一团。严进学倒是临危不惧,对来犯者说:“你们要怎么样?我就豁出这一百多斤!”对方见他一副青皮架势,反倒不知所措。上回工程大队惹了他,武斗中也损失惨重。这是全场唯一能让军分区出兵的人物,打他确实要掂量好了才行。最后工人只能说再到办公室找他,灰溜溜地离开。
来而不往非礼也,红联随即派出人员,到工程大队的原顶头上司、基建科长董放家中,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暴打一顿。董放正睡得稀里糊涂,又被打了个稀里糊涂,第二天就宣布退出临管会,再不当结合干部了。
革命革到对方家里去,这是农场派性斗争的严重升级。两派重要头目人人自危,到哪儿去都要带上保镖。严进学一不做二不休,宣布对青卫山实行军管。棒子队得了“拿总”的命令,正儿八经地戴上“纠察”的红箍,和武装部一道,把住各个路口,检查行人。如遇捍总成员,严加盘问,除了家住山上的拿条放行外,其他想去食堂、礼堂、百货店、照相馆的,一律轰回去。
张杰忠家住西边工业区,倒是无大碍,但也不敢放闺女去参加中学红卫兵的活动,搞得父女关系还挺紧张。他扣住当权派以后,各方面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垦局工作组来了三次,现在干脆不走了,就在农场蹲点。和他谈话,一次比一次严厉,最后把问题上升到“破坏三结合”的高度,明着告诉他:军分区已得到通报,随时准备动手——对于蓄意破坏文化大革命的行为,军队是可以镇压的,而且必须镇压!
对张杰忠来说,当权派已经从“肥肉”变成“鸡肋”。重复审讯之下,并未榨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可以用来攻击对立派。唯一能看见的好处,是引来大小造反派参观批斗,起了一些广告宣传作用。但是重复演一出戏,观众日渐凋零,审问员则和当权派一样疲惫不堪了。如今再撑下去,“鸡肋”就要变成“炸弹”,本来还有些倾向于自己的垦局也要反目了。张杰忠就算再横,也不敢顽抗到底,最后只得对外宣布:“对867农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集中批斗取得重大战果,现在胜利结束!”此时当权派已在车队小楼关押了55天。
这个消息,我是隔了一周才知道的。当天我并不在总场宿舍,而在一队的家,因为文燕结束了半年的长假,从杭州回来了。】
2023-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