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从科里领了一本“学习笔记”,扉页上是林彪的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后三页则印着廖初江、丰福生、黄祖示学习毛著的经验。他们是当时树立的三个学习模范,全国人民都要照着他们的经验学习毛主席著作。比如,经验第一条:“对毛主席著作怀有深厚的感情,体会到旧社会的苦,新社会的甜,体会到毛主席著作是指引工人农民翻身求解放的书,因而道理懂得快,领会深,越看越爱看,放都放不下。”第四条:“读书时,能精读多想,把自己摆进去,认真地对照检查、严格要求、身体力行,老老实实地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到心里想的、嘴里说的、实际做的完全一致。”
这个笔记本我没拿来学毛著,而是用于写创作日记,里面记录了我到中青社改稿的前后经过。它是我45岁以前所写日记中硕果仅存的一本,因而弥足珍贵。我当时已经意识到一个重要的人生阶段即将展开,故而第一篇就是陈科长找我谈话,记于1965年12月27日。不过在去中青社之前的两个月里,我还记录了不少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内容。那阵子我非常忙,除了整理旧稿外,抽不出完整时间来搞真正的创作,只能以日记的方式积累一些素材。如今它却成为一扇难得的窗口,不仅让我忆起往事,还让我得以窥见自己当时的心态和思想活动。
1966年元旦过后,科里开展上一年度“五好总评”,一连搞了半个月,天天读毛著、谈体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在这通高强度的洗脑之下,那段时间我确实把自己摆了进去,“心里想的、嘴里说的、实际做的”都与往日不太一样。
66年1月1日
上午,张明权帮我们拍了几张照片——我和文燕到现在还没有结婚照呢。
我又开始整理旧稿,力争多整理出一些来,这样到北京后的任务可以轻一些。
晚,与文燕谈了66年的形势和任务,对她也提出希望。关于我这次去京她不同行,她思想很通,并表示即使春节以前走也没有什么。后来她谈到自己任小学教师后,遭来一些人的妒忌和非议,受了委屈,谈着谈着就哭了。她是一个能自我控制的人,思想上对自己要求也严格,这是她第一次表现得如此激动。这使我想起毛主席的教诲:受到刺激,忍耐一些,是不易做到的。我向她再一次强调,在66年一定要把学习主席著作抓起来。
66年1月2日
中午,送小文走。发出给大姐三姐的信,告诉她们我不日赴京改稿。
晚,和张敬文谈去京之事,他很替我高兴。他走后,我又拿出×××写的《我们是战友》一文来念,特别感到亲切。
1月3日 晴
布置五好总评。
开始把旧稿19万字装订成册,并整理去京时需带的材料。
吴朝奉今晚当众宣布,他和王秀香的关系已基本明确。我虽与他不睦,也感到高兴。这栋宿舍里的最后一位王老五要告别单身了。
1月6日 小雪
对于去京写作一事,我又有了新的看法。我认为不能要求领导给很多的时间,劳动岗位就是最好的写作环境。我只要有64年那种坚忍不拔的毅力,就一定能够完成这一任务。
中午不小心把手指烫了一下,倒霉。
给省大寨式农业展览准备文字材料。
1月8日 晴
开始用“愚公移山”的精神继续向前进,今天整理第六章。
1月10日
晚,石书记召开四清四查办公室会议。
他在开会前问起我写书的事:“别人说你的书写得好,我还没见过呢。”我说:“我正准备找个时间,向你汇报。”他又说:“只要我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大力支持。”
1月13日 晴,风转小
继续开“五好总评”会议。会议经常冷场。陈科长表现了很大的耐心。他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
我初步总结了65年的工作和思想情况,谈到要克服个人主义,必须经常展开自觉的思想斗争,用主席思想来对照检查自己,并紧紧依靠组织,大胆暴露自己的思想。
翻阅六四年“干部鉴定”的材料,发觉当时所记录的老谢的自我检讨,颇有余抱一之味。必须让余抱一在“一场冰雹”以后转变过来,但他不能痛下决心与个人主义决裂,以致最后还是逃跑了。由此可见与个人主义作斗争的极端必要性。
这次开会,大家互相检查了学习毛选的笔记,有些同志埋头写了不少心得体会,我在66年一定要把这件事抓起来。
要抽一个时间把过去积累的素材按人物加以分类整理。
晚,回去和小文谈到参加会议的感受,她听得挺有兴趣。
1月14日
早晨起床后,抽出一个小时跟小文谈了谭副总理给全垦区职工的一封信。
中午张国刚来,由小文掌厨招待一顿午餐,吃的是大米饭。
下午小文走。
继续开五好总评。陈其得同志做自我检查。
1月18日
去一分场一队了解两结合工资试点进展情况。与小文见面。
1月25日
送文燕走。她老说结婚后连累我了。此话从何说起?我不准她再扯这些。她大概是看到我成天忙忙碌碌,就是坐不下来写,替我着急。
1月28日
傍晚,吴副场长来串门,我正在整理手稿。他看见那么厚的一本,颇感吃惊。他叫我要注意突出政治。
1月29日
这两天都帮助伍涤非修改年报,刻写付印。
整理到林樱在车上遇到一位青年一段,写得很勉强,索然无味,故又转入低潮。读起《静静的顿河》来了。我觉得实在没有必要那么急着去北京。沉住气吧!
晚上,丁良材来访,他很羡慕我的幸运。此人过去乃《人民××》杂志社的编辑(兼支部书记),是一位风云人物,后来犯了错误,被打成右派。现在当小学教师,别人也看不出他有多大本事。假如他不犯错误,现在至少是15级干部,别人就会说他年轻有为,又红又专,等等。生活中有些现象实在奇怪得很。
1月30日 晴
给中青社写信,中午发出。
第6-11章修改毕,计6万字,明天寄出。至此,1964年的旧稿就全部整理完了。
下午随工作组再到一队。遇见文燕,精神很好,红光满面,例假期已超过十天。她买了60斤大豆让我带回。
1月31日
一早起来,地上一片土红色的雪,大家都感到奇怪。有人说可能是黄土高原刮来的。
上午,随工程大队查看青卫河水库坝址并研究布点问题。8时出发,乘热特去三分场二队,遇见一只狐狸。
下车后直奔坝址。杨工跪在雪地上看图,确定14号图根点的位置。到了跟前,掸去冰屑,找到标记。他带了条狗,名黑子,4岁,已抓获7只貉子。跑得快,机伶,全身黑,仅嘴下前胸间有一撮白毛。在雪地跳跃,不时舔脚趾。
5点离开坝址,去指挥部。黑子不肯上来,跟车奔跑26里。】
2022-9-23
《我们是战友》的作者,被老烟在“学习笔记”中涂掉了,所以我写此章时只能用“×××”来代替。今天进行发帖前的最后审校,看到这里却突感好奇:作者到底是什么来头,需要老烟刻意遮掩?于是试着在网上搜索。这文章标题起得太普通,一般人搜不出什么结果来,但我的搜功非一般人可比。《老烟记事》能写这么久,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有考古癖好。老烟给我留下的考古线索太多了,经常让我不由自主地顺藤摸瓜,起获意想不到人或事。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搜功发展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加之运气又往往出奇的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最后就让我摸到了瓜。
比如闵陶笙一案,我花费了四五个月时间,甚至摸到蒋委员长那里去,终于把家族史上最大一个迷团给破解了,而且破得如此干净彻底,其中的快乐哪里是成稿的两篇文章可以容纳?我天性爱考古,当年报了B大考古系,只因是第二志愿,而考分又太高,所以未获录取,至今引以为憾,不想这方面的兴趣却用到了《老烟记事》上。
根据我一个半小时的网上考古发现,“×××”其实应该是四个字:“乌兰巴干”。此人乃蒙古族作家,写过一本很有名的小说《草原烽火》,1958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乌兰巴干中文水平有限,又没搞过专业创作,初稿不忍卒读,几十万字删得只剩下几万字,在编辑的耐心帮助下,最后才一点点地改成。他写《我们是战友》,就是为了感谢中青社的编辑们。
这篇文章发表于1964年4月3日的《人民日报》,一直被老烟收藏,想必促成了他一年后向中青社投稿。如今拿出来再念一遍,“特别感到亲切”,觉得编辑也会对自己关爱有加。其实乌兰巴干所受到的关爱,远不止《我们是战友》所描述的那些。黄伊2003年在《编辑的故事》一书中披露,唐微风“为《草原烽火》做了较多的文字上的润饰”,甚至暗示唐有资格分得一部分稿费:
“文学编辑室的唐微风,担任长篇小说《草原烽火》的责任编辑。该书的作者叫乌兰巴干,蒙古族。乌兰那时的汉语水平还不大好。唐兄替他改那部稿子,真是费了不少心血。为了提神,他又喝茶又抽烟。我的办公桌紧挨着唐兄。他抽的劣质烟叫‘一枝笔’,呛得我直咳嗽。《草原烽火》出版后,印了几十万册。那时稿费高,作者拿了一两万块稿费。唐兄是谦谦君子,还是悠悠然喝他的三级花茶,抽他的‘一枝笔’。烟茶从不拿人家的。”
编辑如此甘为他人做嫁裳,原因在于作者身份的特殊性和作品题材的重大性。也不知中青社算不算慧眼识英雄,乌兰巴干后来把自己发展成为一个重大历史人物,跻身文革时期“内人党事件”的罪魁之一。他利用小说家的特长,炮制出大量黑材料,供给滕海清血洗内蒙古,结果造成30多万人被关押,10多万人致死致残。当中的酷刑之酷,称得上“登峰造极”。
乌兰巴干被蒙人普遍视为“蒙奸”,于1978年被捕,1987年被判15年徒刑。老烟应该就是在此期间,把自己1966年日记中提到的这位中青社当红作家涂黑的。尽管那时中国已由毛治改为邓治,“换了人间”,但老烟还是杯弓蛇影,觉得有必要多此一举。
2023-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