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夏天,文燕初中毕业,未能考上高中。她平时成绩不错,但最后一学期参加社会活动过多,心有点野,没有下力备考。其实她的考分也不是很低,有比她差的最后都录取了,估计还是与家庭出身有关。对此她却没法抱怨,因为这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她只有比贫下中农的子女高出一大截来,才能在竞争中胜出。文芳可以做到这一点,她却不行,所以只能认栽。
但她也没有感到特别沮丧,因为学校又给了她一个机会。那年解放军外国语专科学校在全国招生100名,四川只分得五六个名额。这学校就是后来的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据说毕业即从事谍报工作,所以招生渠道有些特别,是派出所找相关中学联系。30中推荐了两名女生去参加面试,文燕即为其中之一。文燕外语并不见长,可另一位也没强到哪儿去,或许上边觉得她俩有某种间谍潜质也说不定。
面试后等了快半年,结果才出来,文燕再一次落选。这次她有点伤心。本来组织上推荐她去考军校,是对她政治上的一种认可,但最后仍被刷了下来,说明她还是被打入另册,没法“混入革命阵营”。她家的地主成份,恐怕尚不是她落选的根本原因,否则学校一开始就不会推荐她。但学校并不知道她父亲被枪毙了(学籍表要填父母成份,但无“镇压与否”一栏),这在政审最后阶段肯定是一道难过的关。
文燕的同学却有幸被录取,不过到那边结识了一个对象,也是因为成份不好,被组织强行拆散。那个男孩因此神经失常,她也闹着要退学。但这一行进去就出不来了,哪有半道上洗手不干的?最后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从命。毕业后她便音信全无,也不知到那条隐蔽战线上战斗去了。
在等待军校结果期间,文燕经常到二姐家帮忙。文芳去年中专毕业后,分配到重庆电厂工作,很快就结婚了。到这会儿,她和大姐都怀上了孕。为了同时照顾两个产妇,母亲把大姐从邛崃接过来,住在文芳位于大溪沟的家。由于室内拥挤,文燕并不在那里过夜,只是隔三差五地过去打打杂。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呆在菜园坝。
过去两年,文燕和母亲先后在棚户区里搬过四次家,房租一次比一次便宜,由起先的18元降至10元,房子质量也可想而知。不过文燕已经过惯穷日子,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只要别太潮湿就行。最后的那位房东有天过来,对文燕说:“我这房子要处理了,你想要就把它买下来。”
文燕条件反射地回答:“我哪里买得起哟!”
“那你就搬走吧。”
文燕想了想,试探性地问:“你要卖多少钱?”
“十块!”
文燕以为自己听错了:“那租房呢?”
“十块!”
文燕笑起来:“租也十块,卖也十块?”
房东却毫无幽默感,不耐烦地说:“是的,都十块。但我不租了。你买不买?”
文燕赶紧答道:“买!我买!”
那时母亲每月留给文燕8元生活费,她通常只花一半,所以拿得出房款来,于是有了自己平生第一笔不动产。尽管这房子垂垂老矣,但文燕依旧兴奋莫名。不想只过了几天,大雨便把一根立柱下面的土给冲开了。眼看刚到手的房子岌岌可危,文燕赶紧去找隔壁的爷爷帮忙。爷爷过来看了一眼,说柱子底部已经糟朽,得换一根新的才行。文燕说:“那我去买根竹子来,你能帮我修好吗?我给你五毛钱!”爷爷点头应允。
于是文燕赶紧跑去江边的黄沙溪,那里有个码头,堆积着如山的毛竹。不少同学就住在附近的棚户区,她以前常过来玩,所以情况熟悉。没花多少工夫,她就买下一根粗大的竹子,一连拖了五六里路,才拖回菜园坝。爷爷见了吃惊不已,说她小小年纪怎会有这么大力气,却不知文燕为了自己的家可以做任何事情。
爷爷花了个把钟头,把新柱子换上。文燕高兴极了,拿出五毛钱给他。他却不要,说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文燕想了一下,提议道:“那我做饭给你吃吧!”爷爷笑起来:“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吃吧。”说罢转身回屋去,似乎知道她也没剩多少米了。
文燕建设家园的热情空前高涨。不久,旁边一家水利公司搬家,以极低的价钱处理旧家具,文燕抓住这大好时机,搞来一张棕绑双人床——原来那张床的板子都快烂掉了。她像只小蚂蚁一样把这只巨大的床拖进家门,又跑去弄回来一张圆桌和一把椅子,这样她就不用窝在床边做功课了。昔日在文家大院,她见过那么多好家具,可没有一样让她如此满足。她只希望能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下去,但她没有想到,仅隔一年她就去了北大荒,永永远远离开了自己的家。
202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