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石清镇,是我在北大荒生活的一个飞跃。过去三年,大部分时间我都和一帮单身汉在马架子、地窨子里穷对付,身无长物,属于相当彻底的无产阶级。搬进石清镇以后,我重新找到了阔别已久的家的感觉。我跟房东相处融洽,主动为他们劈柴、担水、修整院子,所以老两口把我当半个儿子看待。每天下班回来,我也能坐在炕头上和他们一起吃饭、唠嗑。回想起修水库、挖水渠那些日子,简直像是上辈子的经历。
与867农场相比,石清镇代表着一种比较自然的生活方式。这里的人们不是为了改天换地的伟大事业聚在一起,而是为了追求安宁富足的生活相伴而居,所以他们更加懂得享受眼前的幸福,而不去把宝押在遥不可及的共产主义社会,尽管没人否认那里是天堂。在农场人眼中,石清镇民有一种结合了商人和农民的市侩习气。但是我生活在他们当中,久而不闻其臭,反倒觉出一些温馨来。如同我的母亲,从前天天算计柴米油盐,不亦乐乎地倒腾土特产,让我感到踏实而亲切;她到了劳改厂之后变得胆小如鼠、呆若木鸡,再没有那份小市民的精明,反而让我感到一种透骨的悲凉。
石清镇在大跃进期间加入867农场,虽然一年后便退出,但与农场的关系并未疏远。这两个经济体本来就互通有无:农场需要镇民通过“黑市”提供紧缺的生活资料,镇民则需要农场提供某些生产资料,有时还借用大型农机翻一下地——不过这并不常见,他们用传统方式种水稻,不需要太多设备,并且他们还有一种执念:用机械和化肥搞出来的大米不好吃。除非地里的害虫太多了,他们通常也不会向农场讨要农药。农场则为了试验种水稻,专门从镇上请了几名有经验的朝鲜人去指导生产,所以彼此扯平,算是搞社会主义协作了。小镇南边有一条石清河蜿蜒而过,为稻田提供了充足的灌溉水源,因此镇民们也没必要再兴修水利。天冷了就在家里猫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镇民们虽然自得其乐,但是并不排外,对于农场进入他们的地盘尤为欢迎:一则因为他们的地盘足够大,再扩建四五倍也不成问题;二则因为有些事情他们需要仰赖农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看病和上学。总场医院离这里不远,又在镇上设有卫生所,大大提高了镇民的健康水平;而“石清镇学校”的创办,更是造福了镇民的子孙后代。镇上原先没有像样学堂,只有两个冬烘先生办的私塾,教点现在根本用不上的古文。农场兴建之初,在石清镇借地盖了一批房,供家属居住。为解决子女教育问题,又新建了一所小学,允许镇上孩子就读,算是回报。这学校办得相当成功,得到镇民鼎力支持。今年更是增加了中学部,成为方圆两百里的最高学府。于是速中一批教员有了归宿,苏启尚调任校长,叶林枫等人则重执教鞭。我已经在良种队落脚,不好见异思迁,再说我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有时间搞创作,就没跑去入伙。不过跟这些旧友又能往来,确实让我在石清镇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小镇的房舍无统一规划,两百多户人家大致分成四片居住。有两条石渣路呈十字交叉,算是主干道。各家之间都留有相当距离,“退伙”以后马上开出一块块令农场职工称羡的宅边菜园地,足够一家人的饭食,因此没再饿过肚皮,并且还能搞投机倒把,发点国难财。镇民们大都过着一种自由散漫的小康生活。妇女中抽旱烟的居多,有些老人有吸毒史。这里早先种罂粟,解放以后禁烟,他们犯了烟瘾,就到农场卫生所买整盒的止痛片,直至脱销。被发现以后,购买受到限制。镇上还有老光棍和破鞋,虽然名声不佳,但镇民也能容纳,毕竟他们只是各取所需,并不滋扰乡邻。
还有一户白俄贵族后裔,三世同堂,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老祖母满脸皱纹,干瘪瘦小,微伛,中国话说得不流利。应了混血儿第三代最漂亮的说法,她的孙女长得极美。农场文工队附设的“红星艺校”招她去学舞蹈,但是没有多久,她又回去接着过农家日子。估计她也就在镇上读完小学,没到18岁便嫁人了。丈夫是当地青年,服过兵役,在邻近县城里工作——这已经符合上等择偶条件了。据说男方家出了1200元聘金,所费着实不菲,合下来新娘一斤超过12元,是(非困难时期)猪肉价的十多倍。农场一些人惋惜这位秀色可餐的少女结婚太早了,他们此前为她的未来作了种种富于浪漫色彩的设计,但是世俗观念却不领这个情。话说回来,她接受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未必不情愿,收了聘金也不能判定就是买卖婚姻。
某个冬日,我在路上遇见这朵小镇一枝花。她坐在马车上,围着头巾,掩着粉嫩的脸庞,露出羞涩的神情,让我联想起白居易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她怀中抱着襁褓,瞧上去比以前多了一份母性的温柔,甚至有点蒙娜丽莎的味道。这次邂逅引发我思绪万千。生活的河流就这样缓缓流淌着,一切与它相悖的观念和愿望都无法改变既定的航向。】
202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