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杭州呆了半个月,过了个年。於潜那边已经没有人,杭州就算我的老家了。只是母亲不在,这个“老”字多少有些勉强。我曾试探着问过大哥一次,要不要去金华看母亲?大哥一口回绝:“我三个月前刚去过一回,可不想再跑了。你去看她有什么劲呢?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一遍遍唠叨,跟祥林嫂似的,烦人透顶!”
这个我可以想见。大哥代表我们负责与母亲联系,并按月寄零用钱。这笔钱由各人分摊,不过鉴于杭州两家经济拮据,就不让他们出了。我看了母亲给他的信,多是要买药品或食物,琐琐碎碎,不胜其烦,似乎她的脑子成了一个杂货铺,再无年轻时的机巧与善断。我本来也没多高的热情去看她,怕她追问我与婷婷的关系,见大哥不乐意,于是借坡下驴。
母亲早已成为家里不受欢迎的人物,幸亏政府体察民意,替几位子女收容了她,否则她回来,归谁赡养还真是个问题。大哥最怕这件事:作为长子,照顾老母义不容辞,可他家庭负担最重,又最讨厌母亲。他跟我谈到母亲时,老是担心她身体不佳,不知还能劳改几年。其实完全是杞人忧天——“四人帮”抓进去时,母亲还没放出来。但大哥不知道这只靴子何时落下,仍然提心吊胆地过了很多年。
母亲不去看了,我此行探的最后一亲便是二姐。她住的离大哥不远,坐车半小时就到了。两家关系也比较紧密,算是同病相怜。大哥这人诸般不好,却有一项优秀品质,就是心肠软。自己虽然不缺妹妹,但眼前这一个过得凄惨,他就受不了。二姐依然没有工作,女儿又小,大哥就想办法给她联系一些能在家干的的零活。我去见她时,她正在踩缝纫机,加工乳罩。那个年代乳罩并不流行,也就是城里年轻妇女用,也不知大哥怎么搞来这么个生意。不过二姐心灵手巧,乳罩做得十分精致,我要是讨一副给婷婷,她准保喜欢,只不过得由三姐代送了——唉,我这个未婚夫,想想可真没劲!
二姐夫在杭州六中当语文老师,是全家固定收入来源。那天他刚下班回家,穿一身干部服,上衣口袋插一支大号钢笔。几年不见,他已有未老先衰的趋势,脑门的头发明显见少,背也有点驼了,似乎是脸上那副厚重的眼镜给坠的。这老兄见谁都笑,并且笑容能挂很久,久得让你都怀疑是不是曾有大恩于他。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二姐脾气很大,有时在家骂他,他仍是这么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让二姐心里更气,恨不得就要动起手来。不过总的说来,二姐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找对了丈夫,换作另一个男人,绝对受不了她。她继承了母亲的坏脾气,却没有继承母亲的乖觉,所以是一个退化的品种。在兄姐之中,我对她的感情最为淡薄,甚至生不出大哥的那份怜悯。
我在杭州闲来无事,除了帮办年货外,就是带几个丫头玩。大概我有孩子缘,她们都喜欢围着我转,就连二姐也把女儿放在了大哥家。这里面最小的只有四岁,最大的已经十二了。我从上海买了一包大白兔奶糖,受到孩子们的热烈欢迎,平常她们连水果糖都难得一见。不过大哥厉行计划经济,把奶糖放在一个大玻璃罐里,高高置于书架顶上,规定每人每天只能领取一颗。孩子们一早起来,就聚在书架底下央求,如同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吃过糖,就缠着我讲故事,我于是拿着北大荒的物产现编童话,编到后来越来越写实,比如松鼠搭马架,狗熊拉雪橇,甚至把各种动物集合到一块,由一条狗带着修了一个水坝。我既有真材实料,讲起来便活灵活现,把她们带入北大荒的深山草甸之中,让她们流连忘返。老大和老二均已上小学,有时我会领她们上街或者逛公园,所以跟我感情尤好。她们皆立下远大理想,长大后要步我后尘,到北大荒去战天斗地。过后我想想,觉得有点对不起孩子,还不如讲点圣诞老人的故事,让她们对北极圈多些向望。】
2020-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