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时我还去看过二嫂一次。她的单位是纺织部,距天安门不远。“反右”以后,二哥被下放湖北农场劳动。我俩虽然同为“右派人士”,但他戴帽我不戴帽,他挨处分接受改造,我则志愿开发边疆,所以政治待遇仍有很大不同。曾几何时,二哥在部队扶摇直上,如今却一落千丈,这让二嫂情何以堪?
二嫂是一位积极要求上进的女性,这与她自己的家庭背景有关。她父亲名叫翟青山,出身于於潜大户,20年代入上海一所有名大学读经济,后留校任教。那时他跟共产党走得很近,加入了共青团,在学生中发展进步势力,曾经率队参加反帝游行。1927年国共两党闹翻,他因“近朱者赤”而被捕,关了大半年,后经家人营救出狱。离开前他写了一份《悔过书》,表示与共产党一刀两断,这是谈好的条件。
其实他要是早写这份东西,早就可以获得自由,但他自信“共产主义真”,硬是扛了好几个月,甚至做了就义的准备。这可把老父亲急坏了——自己文化水平不行,拿着“光宗耀祖”、“传宗接代”的小道理,讲不过儿子要“解放全人类”的大道理,最后只好把他的授业恩师罗炳先请了来,再次为他“传道解惑”。
罗乃地方名士,早年加入同盟会,后在国民党党部担任要职,眼下正负责江浙一带的“清党”工作,得知得意门生“误入歧途”,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恰好他要赴上海公干,于是找个饭店住下,每天都到监狱里劝导翟青山。一连劝导了五天,自己都染上风寒,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打开了学生的“花岗岩脑袋”。
罗炳先知道翟青山这样的人,洗脑固然不易,可一旦改弦更张,却是极可靠的人,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当下保举他进入浙江省党部做机要工作,这等于把自己的政治生命押了上去。翟青山知道师恩深重,自当“精忠报国”,于是工作极为勤奋,很快获得升迁。抗战胜利后他进入国家监察院,查处各地贪腐,甚至参与蒋经国在上海的“打老虎”,和少主建立了不同寻常的友谊。
再说翟青山的家庭,妻子名叫于贞,原是他的学生,因为仰慕其人品才学而与之相恋,本来准备大学毕业后就结婚,没想到这个时候郎君却入了监狱。于父为镇江富商,唯恐受到牵连,极力要求女儿与翟断绝关系,但于贞坚决不从,结果与家人闹翻,失去了生活来源。好在翟不久出狱,两人迅即在上海结婚,特地把罗炳先请来当主婚人。
于父起初很强硬,连婚礼都不出席,后来见女婿日益腾达,不由得心生悔意。于是让夫人出面,把嫁妆送了过去,又央求女儿带着夫婿归宁省亲。翟青山心中不忿,推说公务繁忙,日后再定。如此过了三年,直到女儿降生,才终于消了这份怨气,陪娘俩一道回乡。翁婿见面,不免有些尴尬,好在事过境迁,两人也不属乖张之辈,就把前嫌放下,专注于眼前的小千金——也就是我的二嫂翟琳。
翟琳乃家中独女,自幼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出落得美丽聪慧,更兼活泼大方,没有小女儿惯常的扭捏作态。她和我二哥是中学同学,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这个“独头”。他俩在临时三中呆了4年,我进去时他俩刚刚出来。我很难理解这个乱世学堂怎么能够成为恋爱场所,但他俩谈起三中来,仿佛它是一所贵族学校,校舍整洁,环境优美,师道尊严,学生文明。附近那一片山坡,在他们眼里绿茵如画,再配上短笛牧歌,是绝佳的情侣漫步之地,而在我脑中则是放野火、烧棺材、偷菜煮食的好去处。说来说去,还是我没赶上好时候,遇人不淑。
翟青山的党国事业蒸蒸日上,没想到有一天却后院失火。他当年改邪归正,和共产党再不往来,但共产党不曾忘记他。于贞有一位大学好友叫吴霞,在浙西行署秘书处工作,顶头上司就是林树艺。吴霞当学生时并不活跃,也没参加过翟青山领导的学生运动,毕业后却加入了共产党。她本身就是於潜人,于是被组织上派回来,利用当地关系,打入国民党内部。吴霞和于贞原是故交,接上关系后,变得更加亲密。吴霞见到翟青山,依然恭敬地称他为“先生”,虽然翟并没有教过她。
抗战结束后,两家人都调到南京工作,仍然保持往来。由于翟青山已进入监察院,能够接触到国民党的军政机密,组织上决定让吴霞做于贞的工作,把她丈夫争取过来。于贞在学校时就属于进步学生,思想左倾,虽然嫁夫随夫,但对共产党仍有好感。眼看国民党日薄西山,不禁为家庭的未来而担忧。吴霞见缝插针,不断对她进行“赤化”,让她觉得共产党代表着中国的希望,只有跟着共产党走才有未来。于贞猜测吴霞可能是共党的卧底,但吴霞并未挑明,只是暗示自己有路子,能够帮助他们两口子在改朝换代之际平安落地。当时国民党的不少官员都在找后路,尤其那些帮助过共产党的人,更是急于用旧船票登上新客船。
像翟青山这样曾经为共党效力的人士,更是“条件优越”。他跟着国民党走以后,致力于查处政府内部的贪官污吏,并没有得罪过共产党。抗战期间周恩来作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曾经视察浙西行署。黄绍竑命翟青山负责具体接待工作,那阵子他几乎寸步不离周恩来。周对翟颇为青睐,并且似乎知其根底,交往中表现出一份特别的亲切。眼下翟青山若能“弃暗投明”,共产党那边当然会非常欢迎。】
20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