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全国陷入大跃进造成的空前灾难,我场自然不能例外。让我先抄录两段农场志,以便对全场情况有一个总体了解:
“1960年春季,更是阴雨连绵,从4月到6月正是播种季节,降雨42天,达2723公厘,比历年同期多1168公厘。当时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一片干,土地泥泞,机车趴窝,播种机瘫痪,圆盘耙不转。’
“当时因为经济困难,搞不了基建,发不下工资,职工生活异常艰苦,冬天没棉鞋,夏天没单鞋,下地打赤脚,机务工油渍麻花(无工作服更换),农工全身棉花(棉衣、棉裤被草拉破无法修补),住房‘披头散发拄拐棍’(破烂欲倒的房舍只能用木头支撑,用草苫补)。口粮标准很低,每月只有十多斤,最低的一个月只有八斤,其它都以野菜、玉米皮淀粉、榛柴叶补充。”
上面的文字记载基本属实,但说到没鞋穿,打赤脚下地和农工全身棉花等,则是夸大其词。另外,这一年农场的气候是否特别恶劣,也值得推敲,我身临其境,却无明显感觉。我认为农场三年困难的成因,与全国没有两样,用刘少奇的话说就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当时生产队的标准建制是:职工200多人,耕地1500亩,配备相应的机械。照理说,种如此多的地,即使闹灾荒,职工也不至于饿肚皮。但是农场大量粮豆已被调出支援关内,那里数以千万计的人口正陷入绝境。在这种情况下,职工也只好吃代食品了。
“代食品”这个词颇有点超现实的意味,听起来仿佛是某种未来世界里的食物,甚或圣经里的神食“吗哪”。可一个“代”字,又叫你搞不清它到底算不算食物。都说“民以食为天”,还有什么能够代替天?这东西可算“大跃进”时期最后一项伟大的发明了,中国人若不是急着要进入共产主义天堂,也不会吃到代食品,从这点来说,叫它“神食”并不为过,因为它的确跟崇高的信仰有关。
我在试验队的伙房见到代食品的加工过程:取青玉米杆用石灰水沤,软化后在木板上砸并揉搓,让内含的淀粉进入水中,再沉淀一小时,将水倒掉,底下就是代食品原料。制作时往里加入少量玉米面、大豆,再兑上剁碎的菜帮、榛树叶,使劲揉匀,做成半斤左右的窝窝头,每人每顿发一个。吃进嘴里发涩难咽,并且不耐饥,糊弄肚皮的效果比较差。
当时全国闹粮荒,中央专门发了一个《关于立即开展大规模采集和制造代食品运动的紧急通知》,这大概是建国以来最奇葩的一场运动。头两年几亿人还在意气风发地“超英赶美”,如今却在天底下到处找食。如此荒诞的剧情,真不是哪个地球人能够编出来的,然而它就实实在在地上演了。那段时间报章连篇累牍,都是各地发明的“吃经”,包括榆树叶、高粱秸、稻草、棉秆、玉米皮、鸭跖草、稻谷壳、花生皮、甘薯拐子、蒲草根、槐树皮……几乎拿出了“神农尝百草”的劲头来开发各种代食品。科学家更是临危受命,把代食品的范围扩展至单细胞世界,《人民日报》号召全民大吃小球藻,说它富含蛋白质、营养价值极高,又很容易培养——当然容易培养了,这东西就是水沟、池塘里那层绿绿的浮藻,人工繁殖用尿液最理想,简直要多少有多少,似乎古代饥民都是因为没有科学知识,放着身边的神食不吃才饿死的。
除此之外,还有五花八门的食用心得,比如“煮不如蒸,蒸不如烙,烙不如烤”,“磨得越细,味道越好”,“代食品有热性、凉性之分,热性代食品单吃会引起便秘,凉性代食品单吃则会泻肚子,应该两种掺着吃”等等。小球藻则可以用来制作糕点、面包、糖果、菜肴、藻粥、藻酱等食品,清香可口;有人用小球藻粉哺育婴儿,效果跟奶粉不相上下。
良种站尚未搞出这么多花样来,除了上面那种代食品外,我没再见过其他古怪名堂。农场终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尽管有上级调拨任务,底下执行的时候多少要打些折扣。秋收也不会搞得很干净,地里总还是留点粮食,事后悄没声地捡回来也能对付一阵。但是库里确实没有多少底子了,所以赶上什么吃什么。那年因霜降提前,大田玉米不成熟,又没法贮藏,于是就啃青玉米棒,不定量。饭量大的一顿能吃十几个,而我只能吃四五个,啃到后来牙龈都磨破了,但也不如成熟玉米顶饿,因为淀粉含量太少。如此一连吃了半个月,吃得我见到这东西就恶心。我还吃过清水煮大豆,放少量盐即可,吃完肚子胀得弯不下腰来,只好一个个“挺尸”在床上。有人认为这种生活方式可以减少能量消耗,值得推广。
总的说来,由于我呆在生产队,还是能够搞到吃的,并没有怎么饿肚子,但确实吃得很差。农场的一些文教单位就更惨了,搞出不少浮肿病人来。张国刚不幸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灾荒之年跳槽到了石清镇小学,本来一个挺正常的胖子就变成了米奇林轮胎人,身上的肉像注了水似的,一摁一个坑,半天回不来。他在那儿连青玉米、煮大豆都吃不上,只能带着学生采集草籽,捡各种树叶。患上浮肿病后,他拿到医生假条,倒也不用上班了,隔三差五就去石清镇买些高价食品回来,周末则到冯铁家去蹭饭。
说来有些寒碜,蹭饭我比张国刚开始得更早。起初只不过找冯铁串串门,后来却欲罢不能了。畜牧队在良种站西边,二十分钟便能走到。冯铁的妻子名叫林若兰,是顶善良的一个人,待我有如亲弟弟。她老家在绍兴,跟我的出生地嵊县紧挨着,因此是极近的同乡。林大姐很会过日子,家里有不少余粮。冯铁天天跟牲口打交道,平日里自然不缺肉,但这会儿连下水也带不回来了。幸亏浙江人很擅长腌制食物,林大姐每年都会做一些腊肉、香肠、霉干菜,所以我在那里总能吃到好东西,虽然只是一小碟,对我却有如勾魂使者。
冯家比较偏僻,周围并无邻居,食物的香味传不到别人家去,因此不至于惹来麻烦。我在那儿吃了四五回,张国刚才上门。其实他到石清镇小学,就是林若兰介绍的,二人现为同事。眼看他不断“发福”,林若兰叫他到家里来打牙祭。不过张国刚人高马大,脸皮却薄,不好意思来蹭饭,一直挨到得了浮肿病,心里才发慌。那时人常说:饿瘦了不怕,就怕饿胖了——营养跟不上,肝肾出问题,身体才会积水浮肿。最后林若兰硬把他拽来,我才终于见到这个巨大的胖子。冯铁开门见山地说:“这年头活下去就是胜利。咱们仨在大草甸上有过命交情,就别再客气了。以后你们常来,我家的粮够你们吃的。”
恭敬不如从命,此后我们每个周末都会到冯家聚餐,开吃饭沙龙。林若兰的祖父旧社会逃过荒,因此留有遗训:任何时候家里都要贮备一年以上的余粮。她跟冯铁结婚以后,就像田鼠一样积攒粮食,有时冯铁都笑话她:“守着农场的大粮库一百年都吃不完,你还要建自己的小粮库。”但现在冯铁却感激家有贤妻,在储藏室里存满了粮食——最后几袋都是形势刚开始紧张时,林若兰到石清镇老乡家收购来的。现在你出多高的价钱也买不着了,因为卖粮就意味着卖命。
我第一次去冯铁家,正赶上吃饭。林若兰马上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玉米糊糊,里面没加任何树叶子菜帮子,这是难得见到的。我不好意思,就推说已经吃过饭了。她快人快语:“到这里还客气什么?现在你们单身汉最可怜,以后经常来。”关系熟了以后,她更是领我去储藏室参观。此举在当时是忌讳的,因为谁都不愿承认自己有余粮。尽管农场尚未实行苏维埃的“战时共产主义”,没收一切余粮,但如果知道她存了这么多粮,恐怕也是要过来查处的——在大饥荒年代,有粮还不算罪行的话,至少是一种罪过。我和张国刚深知此节,所以从不对外透露,周末去哪里也不会跟人讲。吃饭已成为性命攸关的大事,绝不能让这两口子再为我们惹上任何麻烦。
我们在那里打了半年牙祭,直到农场来年有了收成。我和张国刚曾经提出,每人每月支付10元伙食费,但被他们断然拒绝。为着我们的到来,林若兰往往会去石清镇采购一些蛋肉,所以我们出点钱是完全应该的。争执了好几回,最后我们威胁不来了,他们才接受每人支付5元。几个月下来,张国刚的大块头就像汪炳生治理的涝地一样,逐渐缩回原形,我看上去也不再“面有菜色”了。韩信曾受饭于漂母,日后报以千金。这两口子对我同样有“进饭之恩”,我却难以回报,只能时时提醒自己要存慈悲之心,不要因为命运弄人而变得冷酷无情。】
202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