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心情文字

——关于马、上帝和羊

 (2018-12-30 20:47:28自删重贴，点击2400)

今天把自己的“随笔”换了个名，叫做“心情文字”，我觉得这样更贴切，也与“日记”相区别。日记主要是录实，有值得记的事就记上一笔，可以是中文，也可以是英文——《新概念英语》第四册背完以后，我比较爱写英文日记。而心情文字则着眼于心情，虽然随心所欲，皆为有感而发。《老烟记事》大概弄伤了我，我现在不太爱写回忆录了。早先还觉得自己的一生挺有意思，写出来会有人看，现在却不再敝帚自珍了——主要还是嫌太累，把过去的生活重过一遍，有这个必要吗？我做老烟的精神奴隶好几年了，不想再做自己的奴隶，该放手就放手，这是我到28岁才悟得的道理，不该又迷糊了。活在当下，就该写当下的心情文字，高兴可写，不高兴也可写，这就够了，想那么久远干吗？我近来对死看得越来越透了。死是一种非常现实的状态，不要往里面注入任何臆想、猜想或幻想。就像吃饭睡觉，到点就会来，逃也逃不掉。换言之，死也是一种生理需要——我的肉体需要停止活动了，如此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想明白这一点，就不必再执念于此，趁着还剩下些时间，多琢磨点有用的事情罢。

我有时觉得自己挺怪，费了多年力气学会一种文字，并且能够写出像样的东西来，却忽然发现不知写什么好了。写大部头吧，太累人，况且长年埋头于虚境之中，渐渐地越来越脱离现实，到最后常常影响工作和生活。写小品文吧，又太琐碎，天天挖空心思地找题材，搞得像又变回中学生，为写作文而烦恼。想来想去，还是随意为之吧。也不指望写出什么名堂来，只要写就好，信马由缰，怎么着都行，反正就给自己看，无所谓的。如此降格以求，反而能洒脱一些。

这一二十年来，我确乎变得越来越世故了，尤其跟儿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教育他不要太偏激。我自己在写东西的时候，也往往顾忌重重，欲说还休，即使不准备发表也是如此，这大概就是西方所谓的“自我审查”。我的潜意识似乎会自动回避某些话题，某些意念，因为它们是危险的、不洁的，可能会惹怒某个人，或某个组织。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习惯，它使写作变得非常乏味。无论我听之任之，还是反其道而行之，我都无法做到自然写作，进入一种自然的、原生的状态。倒是在写英文时，我还能少一些顾忌。就算最敏感的英文字眼，在我心里也不容易勾起中文语境中的那些复杂的、往往相互冲突的念头。这就是母语和外语的区别。

一个作家的自我审查习惯是很要命的，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个性张扬，锋芒毕露，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搞成了绵里藏针，到后来连针都找不着了，只剩下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却道天凉好个秋。我结束论坛生活一则因为搜狐关门，二则因为2015年发帖发博客需要实名认证，一下子如芒在背，兴致全无。共产党比国民党高明。国民党用手枪和匕首对付不听话的知识分子，往往激起公愤；共产党却知道知识分子骨头没那么硬，只需让他们看到打开的牢门就足够了。毕竟“只要主义真”的人是不多的，这样的硬骨头露出来也好收拾，只要不给他发声的机会就行了。

不过这样做也有风险。万马齐喑不代表马就老实了，一旦有机会，反而可能搞成万马奔腾的局面。但是现在马儿都不叫，一点征兆也没有，也不知是真老实了，还是在暗中酝酿什么暴动，管马的能不心惊肉跳吗？胡锡进老在微博里喊，要政府放松管制，增强社会承受“负能量”的能力，可是管用吗？眼下当官的人人自危，“政治正确”已经变成压倒一切的稻草，哪里敢擅自行事，把好不容易才拢住的草泥马再放几匹出来？

然而高压政策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人要自由自在的说话，这是天性。你不让说，他就郁闷。郁闷一两天倒还罢了，一年到头都郁闷那就麻烦了。一两个人郁闷倒还罢了，几亿人都郁闷那就危险了。这会造成一种新的“集体无意识”，看似无缘无故无厘头，可就是感觉不爽，感觉不满，感觉愤懑，对社会、对政府、对旁人、甚至对自己都如此。这才是真正可怕的负能量。这种负能量天天积累，积累到一定时候就会爆发。一旦爆发，则如黄河决口、浊浪滔天，这时若出一两个能够驾驭民意的乱世枭雄，就会形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股力量未必是正义的、进步的，但一定具有巨大的破坏性，中国将由此进入一轮新的革命，又出现几千万人头落地，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很大程度上，这就是上帝的行事方式——英语“Act of God”是非常恰当的表述。统治者往往相信“人定胜天”，但最后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大凡与人类的天性做对，最后总是这个结果。本来羊儿安静地在山坡吃草，你非要说野草有毒，把所有的羊都赶到一个圈里喂它们吃草，不吃就硬往喉咙里塞，羊能高兴吗？羊有自己的语言，“咩咩”叫并不一定代表温顺，甚至不用叫，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也能传情达意。羊们各吃各草时还团结不起来，你现在把它们挤在一处，让它们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不正是在培养最危险的敌对势力吗？这不是最高级的“黑”吗？须知很多羊是有角的，关键的时候也会有领头羊站出来，一呼百应，一发不可收拾，谁敢拦住它们，还不给顶个稀巴烂？

这样挤下去，总有一天，羊圈会崩溃的。到那时再亡羊补牢，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