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老钟逛大草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大家就放下这话题,接着干活。我和汪大愚几个人在老职工的带领下,到木工房抱来木板搭地铺。然而木板不够多,只能搭出两间来。汪大愚心血来潮,说去搞些干草铺在地上,就可以当“席梦思”了。但老职工并不认可他的革命浪漫主义:“这地上寒气重,木板底下都要垫砖,铺草至少得二十公分厚才行。马房的干草没那么多,再说经了一冬,里面都有潮气,你在上面睡一宿,没准明早都起不来了!”我则是看着地上的马粪污渍感到难受:就算没有麻疯病菌,也不能如此亲密接触啊,光那股味都受不了!所幸老职工接着出了个主意——把马棚每间的隔板墙拆了,这样不光铺位够用了,而且把六间变成一间,地方也能更大一些。三个排长一致同意,于是马上付诸实施。
隔板墙一拆,马棚一下豁亮多了。两位老职工又帮忙把当间的地炉修好,重新抹上泥水:“这季节马是不需要地炉了,不过你们睡觉最好烧得暖和点,夜里温度还是能到零下的。”我们都很感激,在这塞北大荒原上,还有什么能比同志间的革命情谊更加温暖呢?
他们离开时,已是下午6点多,到地里干活的人也陆续收工了。本来死气沉沉的家属区,开始变得喧闹。井架上的木轱轳像老母鸡似地鸣叫起来,几幢小草房的烟囱里升起乳蓝色的烟柱。大家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目的地,虽说住的是马棚,却也感到几分家的温馨。
老钟这个时候骑着马遛达回来了。菊花青嘴边都是白沫,显然累得够呛。大家像迎接英雄似地围上前去,老钟得意洋洋地从马背上下来,一边说道:“这匹马真够劲,不吃不喝连跑仨钟头不带停的!我要是不把它半道勒回来,都能跑到苏联去了。咱这农场到底有多大,我可真不知道。一路上也没见到个界桩,全是荒地。好家伙,这得垦到猴年马月才能垦完?俺老钟这辈子算是交待在这儿了!甭说俺这辈子,俺儿子孙子大概也跑不了,整个成了‘愚公移荒’。那话咋说来着,子子孙孙——”
“无穷匮矣!”我帮他接了个下句。
“是这话儿。没个头了,就跟这大荒原一样!”老钟发着无限感慨。
汪大愚羡慕地说:“老钟,你啥时教我学骑马,也让我也领略一下北大荒的辽阔。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很激动,一种崭新的生活已经呈现在我的面前!”说罢,他情不自禁地朗诵起刚刚学到的一首诗:
“不是当年整装上舰艇,
不是当年横戈渡长江,
英雄儿女要北上,
响应号召远征北大荒!
用拿枪的手把起锄头,
强迫土地交出食粮。
让光荣胜利的军装,
受到机油和泥土的奖赏。
让坚强有力的臂膀,
在黑土上散发红光。
一颗红心交给党,
英雄解甲永不放下枪!”
汪大愚嗓音高亢嘹亮,把这首诗朗诵得气势磅礴,博得众人一片喝采。苏启尚激动地跳上一只板凳,大声说道:“是啊!英雄解甲永不放下枪!北大荒就要在我们的手中变成北大仓!同志们,我们打垮了国民党几百万部队,我们打败了不可一世的美帝国主义,我们现在要开始征服这片大荒原,用拿枪的手把起锄头,强迫土地交出食粮。这是多么伟大的事业啊!我们为生活在这个时代而自豪!来,让我们一起高唱:向前,向前,向前——”随着他挥舞的双臂,大家唱起了解放军军歌: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雄浑的军歌声中,我的眼睛渐渐被泪水模糊。在这座散发着骚臭的马棚里,我体验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高尚。这高尚驱散了心中的“小我”,代之以刚铁般的意志,让我觉得有勇气有胆量面对世间的一切艰难困苦。在那一刻,我能觉察到牛虻和保尔的存在,他们的灵魂附着在我的肉体上,让我感同超人。所有的郁闷和颓丧一下子烟消云散,我抖然振作起来,眼前充满光明和希望。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赴祖国的边疆,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向最后的胜利,向全国的解放!”
晚饭时间到了。刘队长带着炊事班的两个师傅,给我们送来了一桶高梁饭和一桶猪肉白菜炖粉条,外加一桶高梁米汤。队长说:“大家一路辛苦了,多吃点,睡个好觉。明儿休整一天,后天我带你们下地。春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这支生力军来得正是时候!”大家忙活半天,确实饿了,于是不再客气,自己动手盛饭盛菜,坐在铺板上狼吞虎咽起来。
高梁饭口感粗糙,远没有大米饭香甜,南方人多不习惯。我在朝鲜吃过几十天这玩艺,还算能够接受。汪大愚头一次品尝,兴致很高,说这是“革命饭”,要多吃几碗。我提醒他:“你别撑着。高梁比大米瓷实,火性也大,吃多了拉不出屎来。要多喝点米汤。”刘队长端着个碗坐在旁边,对我说:“咱们吃的都是自己种自己养的。这里的土地肥到家,插上根筷子会发芽,栽上块木柴也开花。你瞧咱这高梁粒儿有多大,颜色有多红!”我点点头:“品相确实不错,比我以前吃得好多了。”想到二队的富足,不愁吃不愁喝,我的享乐情绪又有所抬头,觉得自己运气真不错,一来就找到一个好生产队。虽说还要在马棚凑和几天,但毕竟已是黎明前的黑暗。
吃罢晚饭,准备就寢,首先要把地炉生起来。这活我爱干,在三中那会儿净放火来着,手艺丢不了。于是到后面小树林剥了几张桦树皮进来,打算生火。汪大愚又开始在一旁犯神经:“太可惜了,你怎么能烧这个?鄂伦春人称白桦树为林中少女,她们亭亭玉立于北大荒的山间和谷地,银枝绿叶,随风摇曳,婀娜多姿。你知道吗?普希金写情诗就用这种树皮,因为它象征着纯洁的爱情……”
我不耐烦地说:“大愚你有完没完?人家老职工告诉我了,白桦树会自然脱皮,用来引火是最好的。当然你要写诗我不反对,树林里有的是,够你写一百年的!”
我把场院堆放的木柴抱了一些进来,在地炉里码成金字塔状,各层都注意留出空隙,以便进风,最底下塞几张桦树皮,然后点着一小块油松扔上去。不一会儿,马棚里便烟雾弥漫,散发出焦苦的味道。随着火焰升高,烟雾渐渐消失了,活泼的火苗欢愉地跳动着,把温暖慷慨地送给人们。苏启尚叫上叶林枫又搬来十几块土坯,围着地炉码了两圈,以防火星溅出烧着被褥,也防有人迷迷糊糊地起夜,一脚踏进地炉里。
这时老钟把西边马棚的大马灯也拿了过来,加足煤油,点燃后挂在横梁上。两盏马灯一起,把大屋照得亮亮堂堂。三十几人睡通铺,自然是很热闹的。烟味和人味已经压过了马粪尿的味道,估计隔壁的那四匹马今晚是睡不好觉了。李克文爱折腾,嫌铺位太挤,于是攀上低矮的房梁,让老钟把剩下的木板递上来,居然搭出一个二层铺。木板足够多,于是老钟也搬到上面去了。汪大愚看着心痒,想跟他们一块凑热闹,但苏启尚不许:“都跑到上面去,房梁吃不消。你睡觉又不老实,半夜掉下来,砸着谁也受不了。”李克文把头伸出床板说:“大愚你就在下边呆着吧。我和老钟当过侦察兵,在树杈上都能过夜,你哪有这本事?”
但汪大愚很兴奋,躺一会儿又爬起来,往地炉里添柴。炉子本来烧得正好,他一弄反而搞得烟熏火燎。钟李两人这下倒了霉,鼻涕眼泪齐流,在上面大声抗议。我开头不想爬出被窝,但烟越来越大,只得过去查看。原来汪大愚添的柴有几块比较湿,燃烧不充分,自然浓烟滚滚。我把湿柴拣出来,又往炉里加了两块干柴,烟很快就消散了。
临睡前,李克文恶狠狠地警告汪大愚:“今晚你要是再敢碰地炉,我就兜头给你浇一泡尿下来!”】
2014-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