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1943年,我已经11岁,虚岁则有12岁了。这是我从童年转入少年的阶段,原先的懵懵懂懂,像天目山的云雾一样渐渐散去,我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时期常来我家串门的有两个人:警察局的巡官徐君和县三青团书记林君,他俩可能钟情于我的二姐。徐君显然不如林君条件好,但我跟徐君却合得来。他这个人比较实在,我家有事叫他,他立马就到。上回灵儿失踪,他骑着马在大雨中找了好几个钟头,都跑到麻车埠去了。徐君会唱京戏,愿意教我。虽然长大以后,我并未显示出什么音乐才华,那时候却非常迷京戏。我家有台留声机,还有不少名家灌制的唱片,像梅兰芳、马连良、余叔岩、杨宝森等。我学的是老生,进步很快,会唱《追韩信》、《甘露寺》、《空城计》。如家中来了宾客,母亲就让我表演,总是获得赞扬。母亲似乎认定我是个天才,对我的每个小小成就都给予充分肯定,可惜即便那样,我让她骄傲的机会还是太少了。
有一回,徐君领我到警察局去玩,正碰上审讯偷羊贼。贼被反翦双臂吊在梁上,扒得只剩一条内裤,下面有一警察拿板子打屁股。每打一下,贼就在空中挣扎一下,并且发出一声惨叫,好像做“条件反射实验”里的动物。我知道贼是坏人,所以并不怎么同情他,反而感到挺刺激。另有一回,由徐君亲自审讯,也动手打人。被审者是个无业游民,平日靠打短工维持生活,曾在我家干过几天。他有小偷小摸的恶习,母亲劝他要走正道,挣来的钱别乱花,攒起来好娶媳妇。他愿意听母亲的话,但离开我家后又总出事。这种小毛贼大都是穷苦人,在当时多得抓不过来,一般打一顿关两天就放走,否则连饭都供不起。我因为认识他,再看他挨打就难受,在一旁央告徐君把他放掉。徐君笑着收了板子,解开绳子把他放下来。他忍着痛捱到我面前,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谢谢小少爷!”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被警察押来我家。这回他是卖了壮丁又逃跑,打算再卖第二次,但半道上就被抓住了。路过我家时,他想起上回打短工有几件衣服忘了带走,求警察带他进来向母亲讨要。母亲见了他,不免又数落了几句,就让他上楼到自己住过的耳房去找。警察心想楼梯只有一座,这小子跑不了,所以没有跟随,仍和母亲在下面攀谈。不想刚说两句话,忽听哗啦几声响,警察连喊“坏啦”,马上登楼。犯人已经从窗户翻到屋顶逃走,一路踩碎了不少瓦片。
母亲还是那样是忙忙碌碌,精力充沛,脾气也越来越大。每天都要骂人,好像已成习惯,其实有些琐事根本不值得生气,由此家庭气氛显得沉闷而压抑。它带来的后果是子女对她不亲近,如我就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将来能离家独立生活。
母亲入睡前有喝酒和读报的习惯,这可以缓解她的失眠症。当我钻进她的脚头昏昏欲睡时,她则把美孚灯移进帐内,一边喝温热的黄酒,一边展开报纸。她会抽烟,但瘾头不大,抽的是“小仙女”或稍贵的“老刀”牌。一度还自制香烟,用旧烟盒包装,拿出去委托店铺销售,但利润小,所以没有长期生产。如在现今则属冒牌产品,不过那时购买者是知道的,价钱也比真货要便宜得多。在一只防潮的洋铁箱里,母亲还放着“三炮台”、“红锡包”、“大前门”等高档烟,用来招待宾客。大哥回家后,乘母亲不备就偷拿一盒抽。
母亲记性不佳,事情一多就丢三拉四,我也钻过她的空子。有一回,我把同桌的多功能童子军刀整坏了,他非让我买把新的赔,而这要不少钱。没办法,只好当一回小偷了。母亲每天上午要上街买菜,回到家一放下菜篮,脱去罩衫,就急冲冲地朝里屋的马桶奔去。这时我乘虚而入,从她罩衫口袋的一团零钱中抽出几张,立即转移到院墙基础的石头缝内。需要下手好几回,才能攒够买小刀的钱;一次不可贪心,否则会被发觉,闹个鸡飞蛋打。通常情况下,我还是有羞耻之心的,不会偷家里的钱。这次实出无奈,只好做一回“梁上君子”。钱凑够以后,我上街买了把一模一样的刀还给同桌。他很满意,将他那把也很新的刀赠送给我。我自然爱不释手,但不敢带回家。放学路过一个小池塘,我犹豫半天,还是忍痛将小刀扔了进去。
平日母亲对我管教比较严,我有些怕她,再说我排行最小,谁都可以管我。如发现我偷钱,那是不会通融的。母亲一般不给我零用钱,零食都是一次性购入,放在柜子里,自己取食。她嫌小摊贩的东西不干净,而我最喜欢的正是他们挑担叫卖的酒酿和凉粉,这和母亲的想法可谓南辕北辙。母亲有些现代医学常识,挺讲卫生,每次带我理发时总是自备毛巾,如此做派在整个县城大概就我们一家。我的经常性采购任务,就是打醋和到南门口郭记豆腐店买豆腐。母亲给的是零钱,叫我很难从中贪污。我特别喜欢喝醋,常常一路走一路舔,到家时至少有五分之一已经下了肚。
学校每年都要举办春季远足,我特别向往,可母亲总不能痛快地准我参加,怕我走不动,回来闹病。她常常检查我的舌苔厚薄,一有点不对头,就让我服用治感冒的午时茶。她迷信午睡的功能,总强令我每天中午必睡一小时,而我最不愿午睡,直至今天也没养成这个习惯。然而母意不敢违,我只好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假装睡着,挨过她规定的时间,起来后还得用口水抹在眼眶上蒙混过关。她最爱用“青筋绷鼻头”一语来形容我的体质羸弱,从而限制我参加集体活动。在这方面她不懂得儿童心理,也不理会我的合理要求。
母亲就像一只老母鸡似地呵护着我,她最小的孩子——当然这是指牛儿夭折之后。然而我已经一天天长大起来,不能永远呆在她的翅膀下面。於潜作为我的第二故乡,让我在战乱中安稳生活了三年。我已能流利说它的方言,快忘了先前的新昌土话。不过世界很大,我终究还是要走出这座小山城。就像天目山的云,终究还是要飞向未知的远方。】
2013-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