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2月24日晚，北京大学女生沈崇在去看电影的路上，被两名美国陆战队士兵架到东单广场上施行强奸，由此激起了席卷全国的反美浪潮。浙江大学文理学院的民主墙上很快贴出大字报：“谁没有姐妹？是可忍，孰不可忍？有血性的人能坐视这种侮辱与暴行吗？”严格说来，这句话有点逻辑问题，因为确实存在没有姐妹的人。但在当时的语境下，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一个中国学生而言，这起强奸案的受害人正如同自己的姐妹，那种受辱的感觉是难以想象的。

整个1947年，杭州的校园秩序被一系列“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运动所打乱。对于我这样一个早已厌倦课堂的“坏学生”而言，这无异于是天大的好事。我兴致勃勃地参加各种示威游行，其中的新奇和刺激远远超过了冯玉奇的小说，并且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正义感。

浙大离树范中学不远，穿街走巷只需一刻钟。此前我就常到浙大闲逛，虽然自认不可能成为它的学生，但还是喜欢这座“东方民主堡垒”的文化气氛。沈崇事件爆发以后，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逃课分子天天跑来看大字报，听大学生演讲，对于美国的霸道和国民党的无能感到越来越愤恨。

进入五月，学生运动的规模越来越大。先是纪念“五四”游行，后是江浙六千名大学生到南京举行联合示威大游行，遭到警察野蛮殴打，造成震惊全国的“五二○”血案。从此学潮益发不可收拾。到了六月中旬，我参加了全市大中学生的大游行。浙大、杭高的学生走在最前面，我们这群初中生则手握小旗，跟在后面声嘶力竭地高呼口号。街头两侧人头攒动，都是为学生呐喊助威的市民。

游行队伍走到中正路官巷口时，被军警挡住了，半天也过不去。前方传来消息，说学生跟军警发生了冲突，我们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这时天公又不作美，忽而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人行道上的观众顿作鸟兽散，纷纷跑到屋檐下面躲雨去了。我们一个个伫立街头，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方才那轰轰烈烈慷慨激昂的场面，转眼就变成了一出滑稽戏！我正埋怨围观的市民觉悟太低，却发现几个胆小的同学已经临阵脱逃，不由得为他们感到羞愧。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几名戴着红袖标的大学生跑过来，兴奋地向大家传播捷报：反动军警的封锁线已被冲破，游行队伍继续前进！

其中有位梳着小辫、身材美好的女大学生用嘶哑的嗓音喊道：

“弟弟妹妹们，你们一定要坚持住，下点雨怕什么，不要后退！你们知道带队走在前面的是谁吗？是马寅初博士！他那么大的年纪，跟我们一起淋雨，我们年轻人还挺不住吗？坚持就是胜利！同学们，让我们来唱支歌吧，

——美国佬儿，美国佬儿，快滚蛋，快滚蛋；全国同胞起来，赶美军，赶美军！

——中国百姓，中国百姓，太痛苦，太痛苦；大家起来，大家起来，反内战，反内战！”

我扯着脖子跟着一起唱，悲愤和激动让我不能自已。雨水混着泪水，滚落脸庞、流进嘴里，带着淡淡的咸味。朦胧之中，那位女大学生的美丽身影，已经化成一尊自由女神雕像。我对革命的最初憧憬，就是在这场游行中形成的。】

要探讨国民党在大陆的衰败，“沈崇事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抗战胜利时，蒋介石的威望曾经如日中天。然而仅仅过了一年半，民意就发生了惊天大逆转，沈崇一案对此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整个事件中，国民党表现得极为拙劣：先是压制媒体报道，不料适得其反，连中央社的“封口令”都被报纸捅了出来，搞得政府颜面扫地。由于蒋介石给予美军治外法权，此案交由美国军事法庭审理，更使国格受辱。主犯皮尔逊虽在1947年1月被一审判处15年监禁，然而到了6月份，美国海军军法官却以证据不足为由替其开罪。国民政府知道翻案的严重后果，因此与美国进行了反复交涉，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美国国防部长最终宣布皮尔逊无罪，并且恢复其军籍。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经不是美国大兵强奸中国女学生，而是美帝国主义强奸中国人民了！

从政治角度说，美国对沈崇事件的处理是极其愚蠢的：为了保护一个恶棍皮尔逊，致使中国人对美军的感恩之情丧失殆尽，同时把国民党推到了民族对立面。在整个事件中，共产党始终是和爱国学生站在一起的，因此获得了极大尊敬。当时国共两党正在争夺中国的政治主导权，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美国大选的白热化阶段。沈崇事件成了两党政治主张的一个宣示牌，民众清楚地看到了国民党的腐败无能和共产党的坚毅果敢，人心的向背从此无法逆转。可以说，三大战役虽未开打，国民党已经在这场“大选”中失败。

在沈崇事件发生之前，国统区的人民早就对蒋介石的统治感到不满。蒋是个缺乏政治远见的人，对抗战胜利后的困难估计不足。客观上说，美国撂的两颗原子弹也帮了他倒忙。当时日本天皇吓破了胆，导致“三百万皇军”齐解甲；其实冈村宁次认为在华日军仍有强大实力，完全可以再打几年。国民党抗战期间一直龟缩于南方，现在胜利突然降临，赶不及接收日军地盘，导致共军在东北和华北捷足先登。国军虽然人数和装备占上风，但是战略优势并不显著。蒋介石本应励精图治，尽快恢复国统区的经济，为将来逐鹿中原做准备，却被“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派往沦陷区的接收大员们只顾闷声发财，将大量“敌产”、“逆产”中饱私囊，而没有政治热情去改善民生。国民党抗战八年都挺过来了，却在胜利后一年内迅速腐败，不能不说老蒋治党无方、治吏无方。

沦陷区百姓“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社会不满情绪自然与日俱增，沈崇事件恰在此时发生，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宣泻出口。国民党亲美的“反动性”，决定了它对这起强奸案的软弱立场，从而让共产党争取到了民意，并且利用这种民意，掀起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广泛运动，严重削弱了国民党的执政能力，使其无法为即将到来的军事决战奠定一个稳固的大后方。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往往并不顾及“斯人”的感受。沈崇不会料到，她的不幸遭遇会凝聚如此巨大的社会力量。这种力量一旦形成，它就会拥有自己的意志力，和自己的行动方向。此时沈崇在想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也许她并不反蒋（据说宋美龄收她做了干女儿），也许她宁愿遁入空门（据说她到五台山当了尼姑），但这些都改变不了现实政治。作为一个“天降大任”的弱女子，她的历史使命在那个恐怖的圣诞之夜已经完成。

2014-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