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了,人们心中充满了希望。国虽破,山河尤在,一切都可以重来。无数鲜血和头颅,终于换来一个国家的自由与独立。我虽然只有13岁,很多方面尚且懵懂,但作为这场浩劫的幸存者,我学会了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这不是“训育”使然,而是战火的洗礼让我懂得了生命的可贵。我能够活下来,是多少将士浴血奋战的结果!我和他们素不相识,但只因同为中国人,他们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我的生命。这种感恩之情那时便注入我的心田,使我后来毅然选择了从军的道路。少年的单纯与执着,可以让我为了理想付出一切。不过所谓“感恩”,却又相当抽象,因为我加入的并不是当年保护过我的国军,而是共军。这一历史讽喻,我只是到了晚年写回忆录时才意识到。对我而言,军队效忠的是国家,而非党派。无论那时的国军,还是后来的共军,在捍卫国家统一问题上,都是一致的,它们都是中国的军队。
那是举国欢庆的一段日子。过去最让我害怕的日本鬼子,现在终于给打败了,我的心如同天目山飞扬的云朵一样轻快无比。於潜重新热闹起来,许多不同番号的国军部队通过这里,开往杭州方向。一天,小伙伴喊我去看美国10轮军用大卡车,我立刻狂奔出门。可惜赶到那里还是晚了一步,只看见卡车背影,以及土路上深陷的人字辙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我从小就爱闻这股味,来到小山城定居后,却一直没见过汽车。这次虽然未睹芳容,所幸余香尚在,我站在那里使劲吸了几口气,着实过了一把瘾。
热闹总要复归于平静。狂欢之后,如何开始新生活,成为母亲考虑的头等大事。蜗居山中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子女要有前途,必须到省城去发展。尽管我成绩不好,但她并未丧失信心,毕竟我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换个环境应该还有救。战争期间保命要紧,有个学校上就行,现在时局好转,她则要送我去杭州读书。那时浙西军政机构已经纷纷迁出天目山,原先为避战乱搬到浙西的学校也开始撤离,同时召回师资。临时三中眼看就要办不下去了,继续呆在此处只能是死路一条。于是母亲为我办了退学手续,让我离开了这间异彩纷呈的乱世学堂。
1945年11月初,母亲送我去杭州上学。我们还是坐独轮车,近两百里路,走了两三天。那时天目山已无国军驻守,浙西的土匪流寇有所抬头,因此治安反不如抗战期间。天快黑时,母亲将手上的金戒指捋下塞进我的绒帽缝内。我有些紧张,但母亲不动声色。她找的车夫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怀中揣有利刃,其中一人路上掏出来切瓜,让我见到。那刀虽然长不及尺,但明晃晃的十分锋利,显然不是专门用来切水果的。这两人均为一身短打,脑袋剃得锃明瓦亮,推车时外衣扎在腰间,只穿开襟小褂,露出两条黝黑的铁臂。眼里更是透着一股杀气,让我觉得他们撂下车就能当土匪。但他们对母亲非常恭敬,路上说停就停,说跑就跑,显然极为可靠。母亲待他们也相当优厚,到点吃饭,从不让他们饿着肚子赶路;晚上住店,则让他们和我们住一样的房间。两人吃好睡好,打起架来肯定吃不了亏。母亲给他们的车钱自然不会少——到了危急时刻还指着他们以死相拼呢,哪能吝惜钱财?他们为母亲效劳并非一日两日,我后来往返於潜和杭州两地,每次都是坐他们的车。
----------------------------------------
我和大哥在河桥镇转了一个多钟头,无甚可观。与我上学那会儿相比,这里明显冷清了许多。老相公殿前搭了个戏台,但演出早已结束,除了地上的果皮纸屑,看不出什么热闹景象。昔日人来人往的耶稣教堂大门紧闭,估计里面早没有牧师了。临时三中本来就破,现在更是破得一塌糊涂,连一面完整的墙都找不到。镇中的老街倒没怎么变,走在青石板上,感觉头顶那片飞檐交错的天空还是旧时模样,只是少了人气,再也见不到熙熙攘攘的客商、船工、挑伕、伙计,更无达官贵人和烟花女子,唯有宁静的居民,继续守着这座已被历史抛弃的小镇。
雪下得有些大了,身上觉得冷飕飕的。我们不敢久留,截了辆三轮回到昌化县城,随便找家餐馆吃了点东西,就登上开往杭州的长途车。今天是初七,我们已经在外面转了六天。这六天走过了我的十三年,让我看到自己怎样从一个儿童变成少年。我在新昌丢下父亲,在金华丢下母亲,到了杭州我还要丢下兄姐,只身前往北大荒。对我而言,成长的过程,就是一步步抛离亲人的过程。
大哥疲累不堪,很快靠着车窗睡着了。经过於潜时,我没有叫醒他。纷飞的雪花中,一座座青灰色的屋舍显得那样寂静遥远。我对这个小山城的片片记忆,也将重新沉入脑海深处,没有特别的刺激,它们不会再冒出来。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构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所经历的事情,都会在那里,即使我觉得已经遗忘,也还是在那里,影响着我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上帝让我降临人世的目的,似乎就是要我把这些记忆带到人生的终点,再重新呈现给他。】
2014-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