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来新加坡以后,就读于一间国际学校。与本地学校不同,国际学校实行IB课程,用一个个UOI(认识单元)来组织教学,小孩子学得比较有兴趣。快三年过去了,儿子已经升入五年级,各门功课都学得不错。英语已经说得很流利,开始嫌弃我的口音和用词不地道。这也难怪,他的任课老师全部来自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新加坡人在学校只能做行政工作,而不能任教。对这一近似“种族歧视”的校规,我倒颇为认同。在加拿大那会儿,我觉得自己的口语不行,到新加坡以后,我却发现自己的听力不行。新加坡人说英语真可谓“南腔北调”,带有明显的福建口音,并且在日常交谈中经常夹杂马来话、印度话,当然还有中国话(新加坡谓之“华语”)。新加坡人在语言方面具有极强的创造力,虽逾百年而不辍,一个can字就能生出好些个华语尾音,表达不同的语气,比如can ar /can lah /can leh /can lor /can mah/ can hor /can meh。听到这种新式英语(Singlish),就算英美人也经常被搞得五迷三倒。
国际学校有利有弊。吾儿的英语已经快发展成第一语言,吾儿的中文却止步不前。“华语”在国际学校是外语课程,持中国护照的孩子是不能去学的。这项校规并不源于“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而实在是因为教学内容太过简单:一群外国孩子,有的金发碧眼,有的黑不溜秋,跟着新加坡老师费劲地念着波泼摸佛——我怎么能让儿子去凑这份热闹?眼看他的英语突飞猛进,中文却江河日下,我只能实行私塾教学,亲自在家里教他学中文,用的教材正是淘宝上买来的人教社《语文》四年级课本。我通常让他自己先读一遍课文,在这个过程中随时纠正他的错误,然后再进行全文讲解。如此断断续续教了大半年,儿子总算有点长进,能够比较流利地朗读课文,生僻字也认识不少了。我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我从小受他言传身教,深知语文教学的不容易,尤其面对的是一个十岁小屁孩。为了总结教学经验,我也跟着父亲学样,把一些教学事例记下来,兹录于此,当然没兴趣的读者可以打住不看。
1.《观潮》
儿子:“钱塘江大湖,自古以来被称为天下奇观。”
我:大湖?哪有大湖?——这不是大潮吗!“潮”跟“湖”长得能像吗?题目是观潮,首句怎么出来大湖呢?再说钱塘江有大湖吗?你上个月刚去过浙江,钱塘江就在那个省。整个浙江也没什么大湖啊!
儿子:我不懂啥叫潮?
我:潮?潮就是tide,由月亮引力引起……
儿子:你早说tide不就完了吗?费那么多话讲什么湖啊潮的,我哪能听明白?
我:这TMD是语文课好不好?还要我用英文给你加注释?
儿子:爸爸,你又说脏话了,罚款一块钱。
(我掏出一枚硬币,塞到他的存钱罐里,好让他接着往下念。)
2.《鸟的天堂》
儿子:“三支桨有规律地在水里划,那声音就像一支乐曲。”为什么要用三支桨?咱们在公园里划船不是两支桨吗?
我:可以用三支。另外一支大概是当橹用。橹也叫“舵”,是在船尾控制方向的。你看插图,可不就是橹吗?
儿子:不对呀!画上是两支桨,还有一支在哪里?
我:大概桨放到船里了,你看不见。
儿子:船那么小,桨那么长,我怎么会看不见?
我:大概桨半道上弄丢了,让河水冲走了。
儿子:那课文里为什么不写呢?
我:好吧,好吧。我想应该是画错了,下回再版时叫他们改正。我们这是语文课,不是画画课,接着往下念好不?
3.《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儿子:“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周恩来背[bēi]着大伯,约了一个要好的同学闯进租界。”
我:背着大伯?!大伯100多斤,周恩来背得动吗?那字在这里要念[bèi],是不告诉大伯的意思。
儿子:我知道了。但是干嘛要闯进租界呢?有人拦着他们吗?
我:大概是吧。租界是帝国主义开的,对中国人很凶,有巡警端着枪站岗。
儿子:那周恩来怎么闯得进去呢?他不才12岁吗?难道他有武功?
我:这个我不知道。但周恩来是伟人,用一个“闯”字,显示出他蔑视帝国主义霸权的气概。
儿子:再有气概,人家不让进,他能进去吗?
我:人家不是让他进去了吗?
儿子:人家让进,怎么能说“闯”呢?我在电影里看过,闯进去都要打一架才行的。
我:好吧。看来周恩来是有武功……
4.《那片绿绿的爬山虎》
我:这故事的作者叫肖复兴,我以前看过他的作品。
儿子:他有名吗?
我:有些名气,但不如改他文章的叶圣陶有名。
儿子:比你有名吗?
我:当然比我有名。但我不是很喜欢肖复兴的作品,总觉得他有点矫揉造作。
儿子:你没他有名,能说他的作品不好吗?
我:当然!有名不代表他的作品好。比如这一大句就不好:“院里那一墙爬山虎,绿得沉郁,如同一片浓浓的湖水,映在客厅的玻璃窗上,不停地摇曳着,显得虎虎有生气。”
儿子:这有什么不好?我觉得挺好的呀!
我:你瞧,上半句说爬山虎“绿得沉郁,如同一片浓浓的湖水”,下半句却又说“不停摇曳着,显得虎虎有生气”。这是两种不同的意境,前者凝重,后者活泼,怎么能够统一在一幅画面里?肖复兴犯的毛病,就是太想把爬山虎的“虎”字点出来了,一味追求形式上的奇巧,结果造成修辞上的冲突。所以我说他算不得一流作家。
儿子:我大概听懂了,就是说爬山虎不能又像湖水,又像老虎。
我:差不多吧。我讲的是文学欣赏,让你知道哪儿写得好,哪儿写得不好。
儿子:我先前觉得挺好,让你一欣赏就变得不好。这样有什么好?
5.《延安,我把你追寻》
儿子:“我们永远告别了破旧的茅屋,却忘不了延安窑洞温热的土坑。”
我:土坑?卖糕的,这是土炕!毛主席那时确实很艰苦,可也不能住在坑里呀!
儿子:啥叫炕?我看着就像坑,有火的坑。
我:火坑?越说越不像话!毛主席把大家救出火坑,哪能自己往火坑里跳?炕是一种床,底下烧火取暖。
儿子:那就是火床了。人在上面睡,晚上会不会给烤熟了?跟BBQ一样?
我:哪儿能那么大的火?够暖和就行了。
儿子:下回到中国去,你带我找个炕瞧瞧。我觉得挺好玩。
我:这个怕不容易。城里没人睡炕,东北农村可能还有。我小时就睡炕来着。
儿子:太悲惨了!你小时见过的东西,好多我都没见过。
我:比如?
儿子:比如煤,比如猪,比如牛,比如鸡,比如……
6.《记金华的双龙洞》
儿子:“我怀着好奇的心情独个儿仰卧在小船里,自以为从后脑到肩背,到臀部,到脚跟,没有一处不粘着船底了,才说一声‘行了’,船就慢慢移动。”
我:等会儿!怎么叶圣陶游个双龙洞,还要给粘到船底才行?
儿子:那怎么不行?你不是说石钟乳垂得很低,在船里一翻身就会给磕到。粘上不就安全了?
我:胡说八道!你看清了,那个字是“贴”,不是“粘”!粘着船底还得了?谁要进内洞,工人都得先在船底刷层胶,把乘客粘在船底?到里边一起来,“嘶啦”,裤子粘掉了,头发粘掉了……
儿子:哈哈!爬山虎那课的插图里就有叶圣陶,我当时还问他的头发为啥那么短,原来是在这里给粘掉的!
7.《七月的天山》
儿子:“进入天山,戈壁滩上的鼹鼠被远远地抛在后边,”
我:咦?这课我小时候学过,怎不记得戈壁滩上有鼹鼠?——我K!(又被罚一块钱)这个词是“炎暑”,意味炎热的夏天。炎是二声,不是四声,明白不?好嘛,吓我一跳。骑马进天山,后面跟着一群鼹鼠在戈壁滩上狂奔乱跑,这是什么景象?还有什么诗情画意?
儿子:我觉得挺好玩的。鼹鼠多可爱呀!
我:那倒是。你小时候看过《鼹鼠的故事》,有一集是讲小雪人的。雪人最后融化了,鼹鼠伤心地哭了。你哭得更厉害,简直是嚎啕大哭,怎么哄都哄不过来。
儿子:我有那么幼稚吗?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得了!你骗我吧?
我:我没骗你,你忘了呗!人很少能记住三岁以前的事情。这些记忆不属于自己,而属于爸爸妈妈。我们会永远记住你那时的模样。就算你长大成人,我们也不会忘记的。这是当爸爸妈妈的好处。
2014.12.31
问候新年,期待老烟纪事!